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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夜宵

 

为了安全,司令员和政委通常不住在同一个屋子。夜已经很深了,阮静秋听经过的警卫员们说陶司令难得“早睡”,转头一看,郭政委的房间分明还亮着灯光。小雅在门外喊了声“报告”,招招手示意她进屋去,阮静秋只好也硬着头皮唤了一声:“首长。”同时心想,幸好自己是一个现代穿越过来的人,懂得解放军里没有“长官”,只有“首长”的道理。

郭化若坐在一方简陋的木桌前,手旁摆了一根蜡烛,正埋头奋笔疾书。听见声响,他匆匆应道:“进来。你先坐,我手头还有一点东西要写,很快就好。”

阮静秋四下环顾,除了那张木桌对面有张椅子,另一个可坐的地方就只有门边的一只折叠马扎。她想这报告的内容无疑是不适宜让自己知道的,于是便很知趣地在马扎上坐下。白天没顾得上细瞧这位郭政委的长相,这会儿看真切了,她才发现他和杜聿明的眉眼有三四分相像,都是下垂眉毛下垂眼,像个斯文儒雅的读书人。他此时应当也被关押在某个司令部或野战医院里,不论这场战役的失败将为他的精神带来多大的打击,至少他再不必拖着病体挣扎于无望的战场之上。

窗台上还摆着一份报纸,她正坐得焦灼又紧张,见郭化若仍忙于手头的报告,便悄悄摸来报纸翻了两翻——随即看到了头版头条的报道和邱清泉的照片。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强迫自己的眼睛从照片上移开,转而去那些文字,可忽然又觉得他身上的那些枪眼活了起来,穿过报纸击中了她的身体,使得她也肠穿肚烂、血肉模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勤务兵在这时推门进来,阮静秋被他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将报纸放回了原位。年轻的小战士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将手中的搪瓷饭碗放在桌上,而后又匆匆出去了,竟然没多说一句询问的话。阮静秋不敢再去看那份报纸,她缩在马扎上,两手交叉环抱在身前,像是在使劲儿压着自己满身的枪眼。

郭化若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在这时抬头向她望了过来,指着桌上的碗筷对她说:“这是给你做的夜宵。过来,先吃一点东西,我们再慢慢聊。”

阮静秋有些意外,她还以为那个勤务兵是来给首长送夜宵。她原本想说“不饿”,可又忽然想起,自打在防空洞里发起高烧,她就没吃过一顿正经的干粮,之后到了四纵司令部,更是一直水米未进。在这样的状况下,她竟然还能在野战医院里忙碌一天而没有直接晕倒,现在想想也称得上一件奇事。人饿过劲儿之后,大脑或许已忘了发出饥饿的讯号,但当食物摆在眼前的时候,它就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工作状态,使她空空如也的肚皮激烈地叫唤起来。

她因此不得不相信,此刻自己身上确实是没有那些枪眼的。她走到桌前坐下,碗里是极有当地特色的、黏糊糊的浆面条,面条上头格格不入地卧着一个形态完好的荷包蛋,筷子上则额外多摆了一个热腾腾的发面烙饼。她将两手在衣服下摆上胡乱抹了抹,起先打算按久违的家乡吃法,把饼子撕成小块泡进面汤,可撕着撕着,大半饼子就不由自主地被填进了嘴里头,一碗浆面条和一个荷包蛋也被她风卷残云一般,只三口两口就扫荡了个精光。

她放下碗筷,郭化若的报告也总算告一段落,正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瞧着她饿狼似的吃相。他问:“吃饱没有?不够的话,我再叫伙房多做一些。”

阮静秋连忙抹抹嘴回答:“吃饱了,谢谢首长。”

“好吧。”他点点头,“那么我们来谈一点正事。”

阮静秋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两手紧紧扯住棉袄的衣角。

郭化若先是说:“我从刘小雅同志那里了解了你的一些情况,不过,有些问题还是要征求本人的意见比较好。从政策上来说,我们不会把你关押、审判或枪毙,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到后勤那里领取路费回家。但仗刚打完,伤病员很多,正是需要医生的时候。小刘同志说你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医生,抗战时就在一线抢救伤员,今天你的表现,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伤员们对你的评价都非常好。你对自己以后的生活是怎样打算的?无论是想回家还是留下来,我们都非常理解、非常支持。”

阮静秋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家里没有其他的亲人,我不知道还能回哪里去。可是,首长,我真的可以留下来吗?我是从你们的敌人中来的,在我走进这里的野战医院的几天前,我还属于那个使用毒气弹伤害他们的旧军队、旧战线。”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当年我没有选择参加红军,而是去了国民党的军队,并不是因为我不明白共产主义的好,而是我贪生怕死,害怕困难、害怕牺牲。从这点来说,我其实是一个投机分子,一个软弱的机会主义、投降主义者,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郭化若认真地听完了她的剖白,却忽然笑了起来:“我和陶司令今日一直说着‘奇怪’,你这位医生不但会唱红军的歌,竟然还懂得这些‘主义’和‘分子’的区别。”而后,他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既然你懂得这些,那么也应该知道,这场战争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消灭敌人,还有推翻旧制度、改造旧思想,以及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他又笑道:“在我看来,这条正确的道路一直都在这里。一些人短暂地来过,并留下了光辉的印记;一些人则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更多的人则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由于不同的契机选择加入了这条道路,于是我们才拥有了如今这样强大的队伍和力量。那么,小阮同志,我想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加入都来得及。”

阮静秋站起身,向他敬了个礼:“谢谢首长。”

郭化若笑着对她招手:“你坐、你坐。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邱清泉的。我们在战壕里发现你的时候,邱清泉恰好和你挨在一起。野司首长们对这件事也很关心,因此要我来问问,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是你向他开的枪吗?”

阮静秋犹豫了片刻,心中飞快思索:窗台的那份报纸上已经写明,邱清泉是在突围过程中中弹身亡。这个消息已经传达给了各部队,战士们都已相信了他被击毙这一“事实”。作为他们眼中的敌军首脑,在仓皇脱逃过程中被击毙,是一种既符合情理、也适合宣传的判断,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对郭化若表明邱清泉是自戕殉职,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反倒显得她与过去的界限不明确、不彻底,竟还试图与南京统一口径,试图将一个罪大恶极的战犯塑造成多么高大的英雄形象。她知道邱清泉本人并不那么在乎这些,打从将那两根金条塞给她,或者比那更早的时候起,他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对身后的所有指指点点都无惧无悔。是自杀或是被杀,是英雄或是罪犯,他在九泉之下听来只会大笑三声、拂袖而去,再不屑于纠缠这些虚无缥缈的声名。当时在场的副官们不知逃到了哪里,这意味着这件事注定不可能获得“公断”,双方注定将为此各执一词。于是她回答:“我不太清楚。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中了枪,浑身都是血。我扶着他走了一截,就掉进了战壕里头,再醒来就到这里了。”

郭化若追问了一句:“那么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开口呢?”

阮静秋哽了一下,低下头说:“首长,他毕竟是我的老长官。我知道这话不对,我不该站在过去的立场上为自己辩解,可是,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救过我很多次,我欠他很多很多的情。我从国外留学回来,正赶上南京沦陷、武汉危急,路上被抢光了盘缠,若没有他捡我走,我已经饿死在了长江边上。后来昆仑关大战,也是他冒着日本人的枪林弹雨救下了我。再后来,我为了给病重的家人找药而被地痞流氓纠缠,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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