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完)
「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传两晋,南朝北朝……」不知怎的,林春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忽然浮起初中时背过的朝代诗。中史老师每次上堂都会叫全班人朗诵这首小诗,务求他们记得朝代的顺序。但林春不是一个好学生,向来不喜背诵,结果来来去去也只是懂得背头三四句。
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传两晋……
每次背到「春秋」这词,就会想到自己的名字。林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是李煜的词。当然,母亲为他改名时是没有想到李煜的词。他问妈,为何将他的名改做「春」,毕竟他出生时已是初夏,母亲向来又不特别喜欢春天。
然后母亲说,春天是四季之始,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代表万物醒来、大地回春、生机勃勃,所以将孩子改名为「春」,也是想有一个新开始。他没用,不但没有为母亲的人生带来转机,自他出生后,家境更差,父亲赌得更大、变得更坏,一头家好快就散了。
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春天在他而言不是代表生机,而是曖昧。乍暖还寒的天气,阴雨绵绵的,从室内望出去见地下潮湿一片,一旦出去才感到点点毛毛雨。天空是灰色的,就算有阳光也黯淡,无论晴雨也不明确,让人烦厌。这名字恰好应了他的性格:曖昧而懦弱,至今他仍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能力改变陈秋的人生。
春秋。一个春秋即是一年,那他跟陈秋便经过了两个春秋……
这么一个曖昧的春字,跟秋字合起来,却变化出另一种文化意义。春秋,乱世,乱世中却有道义,宋襄公打仗,见敌方未整旗鼓,便顾全礼节,不发兵,终于战败……齐桓公小白尊王攘夷,但东周已渐渐没落成小国,没人朝贡给周王朝……
春秋,现代没有春秋乱世,但却真的有两个人的名字合起来,可以组成春秋。现代的春秋是混乱、荒唐的青春……
用时间买欢愉,用笑容买欢愉,语言挑逗人心,唇舌挑动慾火。堕落带来快感,快感未必带来幸福,但至少有廉价的暖意。抚摸对方的身体,一同燃烧,一同放纵,一同放荡。
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剥落了的古色,挥发了的古香。
慾望如冰山的一角般露出海面,无需要躲藏,没人观看他们,正如无人看到北极或南极的冰川是在什么时候露出海面。不、不,因为全球暖化,科学家一窝蜂去打扰极地的清静,然而这里是香港,香港里一个市镇,市镇里一个小小的私人屋苑,屋苑里面某个单位的房间里,有两个热烈追求快感的少年。
然后林春看到自己——四方八面都有自己的身影。窗户倒映着他们在电脑桌前、那旋转椅上交叠成一体的姿态,电脑屏幕前一块胶护屏,如同镜子一样映照着他们的身影。这里不是极地,没有科学家的观察,但在城市里,人人无时无刻不感到他者的视线。
这个房间里里外外的一切都包围着他们,无言观看两个少年交合的、近于无耻的悖德姿态。白光灯、玻璃门衣柜、床、书桌、书柜、窗子,窗外对面有更多的楼宇、楼宇里有大大小小的幸福家庭,楼宇旁有街灯,街灯旁有零落的树木,树木旁边是马路,马路有车,车有人……
这是一个无刻安寧的城市,这是一个无刻没有人的城市。很多双眼睛或冷淡或鄙视或欣赏或下流地看着他们。他们内在的自己又有一隻眼观看他们。要建构一个完整的「我」,就要依赖他者的观赏,因为我无可能看到自己的每一部分,正如人若没有镜子,就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容顏。
我要知道我是什么,就要依赖他者。陈秋是林春的他者,林春是陈秋的他者。林春看到陈秋所看不见的陈秋自己的脸,他似乎比陈秋更了解他自己。可是,一个人体内也能有无数双眼睛——一个人的内部分裂成自我与无数个他者,自己观照自己的内心。
林春首先看见陈秋。
从上而下望着陈秋的脸。他颤着手指碰上陈秋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主宰陈秋的神。居高临下。他似乎改变了这个名为陈秋的人,至少陈秋说他改变了他。清逸而阴性的美。陈秋每一下喘息、每一滴汗都是因他而起,连身下昂扬的部分,也在他体内深处,性事的节奏与烈度都由林春控制,有一种主宰者的快意。
「你想什么?」陈秋合上眼,慾望埋在林春体内,没有说话,两手按在林春的后背,让林春垂头依靠在他身上。
「你说呢?」林春莞尔一笑。
陈秋由下而上顶撞了林春一下,又停下来,说:「你在想一些我不喜欢的事。例如是何时分手、如何分手,分手之后与什么女人搞在一起,我们会否连朋友也做不成。」
「错。你仍未了解我。」林春将对方纳入怀中,身子上下晃动起来,就连深刻的痛楚也成为快感的一部分。痛楚时而令人清醒,时而令人失神,或者有一天,就连这种痛也淡化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印记。他记起阿q行刑时,也是糊里糊涂的,不单只没想过他人以何种名目去判自己死刑,更连自己就快要死也不太知道,只说句「大概人生有时候也不免要被人斩头」就接受自己要死的事实。或者,大概人生有时也不免要忘记、要失去某段过去,才能前进。
「我只是在想,你在我下面,我坐在你身上,将你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有种我在做主导、控制着你的感觉。」
陈秋舒服得瞇起眼,一双眼好似醉了一般,他忽然猛烈动起来,强将林春的腿拉得更开,林春觉得陈秋是一隻鬼,正在吸他的精血——陈秋确实是隻美丽的妖精,而他是本来清心寡欲的和尚,后来也在这只妖精的勾引下转入魔道,纵情声色。
不知怎的,跟陈秋做时,许多清醒时所没有的荒谬念头就会一涌而出,林春才知道自己有多无聊。
陈秋在林春耳边温柔地说:「是谁主导又有什么所谓,爽就可以了。你想什么,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你就是这种人:以为天底下没有人懂你,你只会孤芳自赏。你多少带点精英主义,以为其他人次你一等,只有自己最清高、最会思考。但你也不过是一个俗人而已。
「想得到幸福、自私、渴望爱与被爱、希望身边至少有个人陪着自己,哪怕那个人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将这些一般人有的慾望等同下流,认为自己不该有这些渴望,一旦有了,自己就不够清高。因此你不断约束自己,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杀死那些邪恶的种子。然而,种子只是一直未发芽,一旦得到栽培,便会快高长大。」
陈秋停下来,一手贴上林春的左胸口,脸上的笑容既放荡又冷酷:「在这处地方……在皮肉下,你心中的慾望与邪念到底成长多少?本来无一物的平地是否已长成为热带森林?你说。」
林春轻喘,又摇头,已陷入一种迷离的境界,觉得一面面镜子包围着自己,自己顿成一个被捕的犯人,无处可逃。他有罪吗?他的罪名是什么?是压抑邪念与慾望吗?然而圣贤说过,人既生而性恶,便要透过后天教化去改造自我,从而向善,那他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
「你这样的价值观真的正确吗?」林春说起话来软弱无力,正堆砌着散失的理性:「依你的讲法……彷彿人天生应该邪恶,应该有慾望,那些没有慾望的人反而是错。你把人的自私合理化,将人的黑暗面挖掘出来……然、然后……再加以嘲弄、或放大人的邪念……所以人面对慾望时,就可以为了成全自己而牺牲他人吗?我们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杀人……」
陈秋缓慢地顶着他,力度很重,也带来更强烈的痛与微妙的快意,如同施虐者往受虐者挥几下重鞭子,再温柔地为他舔去伤痕上的血,构成一个苦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