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林春转过脸看着陈秋,那双细眼此时竟灵动起来,如幽艳的鬼火闷烧着:「我问他,既然人最后还是要死,那为什么还要求生。他被我吓倒了,搪塞一轮说因为人生有意义、人有义务帮助更多人,所以要活下去。你觉得如何?」
陈秋撇撇嘴,心里有一套答案,又未想说出来。林春只好逕自说:「我觉得他说的都是废话。人活着,真是十分麻烦和疲倦,是否到死亡的那刻才有点刺激呢?还有,去帮人……怎不见得有其他人来帮帮我们。」
陈秋心里想的也是这么回事。生活有如那墨汁似的人工湖,一径沉淀着污物,没有一点生气,每一天上的课早有时间表规定,每一年过的节日也有规定,他几乎可以预见明天、以至后天所发生的事。至于帮人,并不是他不想帮,而是提不起劲。
那些饥荒水灾发生在太遥远的国度了。饿死了人吗?几百万人?淹死多少人?反正大水远远未浸到香港来。那些死亡数位亦不过是一堆数位,没有更多意义。人们说现今的年轻人冷漠,这怪不得他们,要怪,只怪这生活过于枯燥,令人提不起一点兴趣。
「这是我人生中最后吃的一盒月饼。」林春已不知不觉的吃到最后一个月饼,双眼发直而无神地凝视黑夜下的人工湖,他梦囈似的不知说了什么。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春摇头,没有直接回应陈秋的问题:「我想要一点刺激,想做一个小实验,我之前就想过吃完这盒月饼要去干一件事。」
陈秋像被魔法点住似的,张着嘴,无法动弹地呆看着林春,直至林春吃完最后一口,抹去嘴边的碎屑,吮去指尖的油腻,转过头瞪大眼,带着疯狂的亢奋跟陈秋说:「我想去跳楼。」
「好啊,一起吧。」
陈秋随林春去到一座大厦的天台,由于这是旧式大厦,管理不严,两个人很容易就潜入了天台。刚推门入去,陈秋踢到了一个东西,原来是一个绘着嫦娥的胶灯笼,还亮着白森森的灯光,被遗在这冷清的天台。
林春扔下陈秋,走到天台的边缘处,约差五步左右便踏空。陈秋踢开那灯笼,站在林春旁边,俯瞰天地。
就是身在高地,也不觉得城市有变得更广大。楼房如胡乱堆砌的积木,本已破旧的顏色在夜色的洗礼下,灰黑混浊。中间有些树穿插其中,硬是挤身于本已不阔的缝隙中,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他们年轻人的天地。
天上没有星星,地上却星火无限。有的是橙色的街灯,一个个成了黄晕,在陈秋眼前闪烁变幻,使他头痛。楼房中紧密并列的四方窗框有的闪着白光、有的是黄光,更多的是一片漆黑。灯光有如星星,一个劲眨巴眨巴的闪动着。
「今天不是中秋节吗?还是那么静。」陈秋说。
「也许很多人的老爸老母都不知野到哪里去,没多少人有兴致去庆祝。」陈秋想起那个孤独的灯笼。也许那是属于一个独留家中的孩子,那孩子的父母也消失了,于是孩子只好独个儿提着灯笼乱闯上天台。
在这个漠然的城市,就是有两个中学生在这节日中自杀,也算不上是什么轰动的事情了。
「十秒后,一起跳下去。」林春踏前两步,只消一步,他便会掉入地狱。陈秋笑着跟随林春的步伐,扬起手说:「要握手一起跳下去吗?」林春只是僵直着身子,眼也不眨的盯着陈秋,半晌,陈秋自动垂下手。
「陈秋,我之前给我的父母传了手机短讯,当是遗言,你也要先留下遗言吗?」
「啊,对,当然要!」陈秋掏出手机,登上网站,飞快地敲下一串话:秋秋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很刺激啊!是去……死呢!那各位,再见了哟。
「好了,可以了。」陈秋将手机放回裤袋,负责数秒数的人是林春。
一、 二、三……
陈秋踏前一步,闔上眼帘,脑中一片空白,掌心却沁出一阵濡湿。
四、五、六……
仅是数了六秒,陈秋却觉得长似几个小时。想起一些试过濒死的人说,在他们与死亡最接近的那刻,脑中万马奔腾的闪过无数的片段,由小到大,重要的、以至无关痛痒的事,全数在几秒之内倒带、重演。
但陈秋的脑袋仍然是空白的。他记不起父母的样子,两人的容顏均只是两块平凡的肉色,记不起朋友的脸、记不起任何人的脸——只除了陈秋自己的脸容:装成女人的他、娇艳微笑的他,这是他枯燥的生活中仅有的异彩。
七、八、九……
还只有一秒。陈秋想,他死了之后,谁会为他流泪。老母是不会的,老爸也不会,他们只爱牌和女人。那一堆爱着「秋秋」的网友呢?他们爱的只是「秋秋」,这怪不得他们,因为他们甚至连「陈秋」的存在也不知,在网上,不会有哪个白痴揭自己的底牌,大家躲在一个安全的透明房间中,进行有限度的接触,谁也伤不了谁,谁也不爱谁。
就是陈秋死了,也不会有人到陈秋的网站,向眾人宣佈秋秋死去的事,而随着时间过去,大家自然而然的遗忘了秋秋,世界依样运作。
十。
陈秋依旧紧合着眼,一阵阵劲风迎面打过来,头发适数往后飞,背上的汗却仍汨汨渗出,脑中是一片死寂漆黑,可是,却没有意想之中的离心力。
他睁开眼,往旁边望,恰好对上林春幼长漠然的眼,对视几秒,他俩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出来,陈秋笑得不能自己,捧着肚子仰前,蹲下来,林春跟他一样,也坐下来,枕着陈秋的肩。
陈秋不意往上望,见到了月亮。这儿没有街灯竖立,也没有任何日光灯,只有那道门旁边黯淡孤零的灯笼,使月亮看起来竟是前所来有的大,果真如银盘般洁净。
「喂,我不是说过,我要做一个实验吗?」林春笑得没气,尤自虚喘着。
「你所谓的实验,就是拉一个傻子陪你去跳楼吗?」陈秋不气。他没打算质问林春为何他不跳下去,或者是说「如果我跳了下去,那怎么办」之类的话。他在答应林春时,真有想死的念头,但后来改变主意,没跳下去,自己的生命当然由本人负责,与人无干,就是他自己跳了下去,而林春没跳下去,他也不会怪林春。因为是他自己决定跳下去,没人需要为他负责,正如他不需要为任何人的生命负责。
「不是。我的实验只是向父母传一个短讯,写着『我要去死,勿念。儿绝笔』,看看我父母会有什么反应。」林春扶着额,半掩着眼,低说:「过了四小时,他们谁也没有来找我。」
陈秋噗哧一笑:「不然呢?你期待什么?」林春不语。
「也许你的父母都去了过节。」
「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他们各有各玩,就只有我一个人去死。」林春想着,不觉嘲笑自己,又说:「但是刚才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刺激,不也是一项绝妙的享受吗?」
「也对,我想没多少人会在中秋节有寻死的经歷,这值得炫耀好些日子了。」陈秋摊开手,站起来,也拉起林春的手助他一把。他俩便悄然离开天台。
「林春,我在想,如果我上得了月亮,看见这么美丽的地球,或者会被这种美引诱我跳下去。到时我大概成了太空废物吧?」
「那种事,没所谓。」到了楼下,林春独个儿走开了,只举手挥挥算是跟陈秋道别,身子也没转过来。
回家路上,陈秋以手机上网,快速输入一串留言:秋秋刚去了一个可怕的地方呢……地狱啊!因为太可怕,于是又回来人间了呢,多多指教哟。
几分鐘后,又有网友留言:秋秋就算当了鬼,也会一样美美的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