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都听好了。”
亲王拄着拐杖出来,他可怕的面容和华贵的服饰让和神父一起祈祷的众人纷纷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亲王早已习惯自己的面容会招致怎样的议论,抬起拐杖像吩咐特纳夫妇一样吩咐众人将病人的衣物、用过的器具毁掉。
众人呆愣着看陌生的亲王,神父解释道:“这位是奥斯亲王,他是个高尚的人,愿意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战斗,请照他说的去办吧。”
神父的保证让亲王的这席话起了作用,众人连忙站起身各自行动去了。
兰德斯拄着拐注视着神父,“高尚的人?”
“教廷的人总是会擅长说谎,”神父道,“亲王您不正这么想着吗?”
兰德斯头一回感到有些无话可说。
神父道:“亲王大人,对于传染病,我想您应当比我更有见识,接下来的这两天,这里的一切就全交由您指挥支配了。”
兰德斯冷笑道:“包括你吗?”
“包括我。”
“……”
兰德斯觉得很奇怪,毫无疑问,他正讨厌着神父,他对任何神职人员都全无好感,红衣主教的身亡对外宣称是意外,传言中都认为是因为兰德斯是个被上帝拒绝的王子,红衣主教是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但兰德斯知道两者皆非真相,是他处死了那位主教,是的,他坚持那是一次处决。
杀掉任何神职人员,兰德斯都不会感到心中有愧,哪怕看上去再善良纯洁的,只要仔细找一找,一定找的出他该被处死的理由。
就凭这神父知晓他的野心,并且妄图敲诈要挟,他就该死了。
可从他们头一回见面开始,兰德斯就一直在容忍这神父的所作所为。
也许在旁人看来是神父在容忍他的无礼,但是站在兰德斯的角度,他是不会同个虚伪的人多说一句话的——信件全是由哈伦代理,兰德斯连理都懒得理。
病人在屋子里头不住呻吟,他们都喊着神父,惦念着神父对他们温柔的关怀,连上帝也顾不上了。
“我要进去为他们祈祷,”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亲王大人,希望我们都能尽好自己的本分。”
兰德斯觉得自己应该是气坏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神父这么刺人的说话方式很新奇有趣。
在离开王都之前,兰德斯经常受人冒犯,同样的,他也会狠狠冒犯回去,加倍的,叫人讨饶的冒犯回去。
神父的冒犯、野心全激起了他的斗志,却并不叫他反感。
真是奇怪,他在心里竟已承认他其实并不讨厌神父。
——他的相貌真美。
兰德斯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拄起拐杖立即就往外走了出去。
奥斯的领主可不是废物,兰德斯用自己一贯的强硬手段随心所欲地对考尔比街区的众人发号施令,因为神父的所在与贵族的身份,他们乖乖地对兰德斯的指令照做不误,兰德斯很有识人的本领,叫了几个看上去身强力壮又有些眼色的青年来帮忙,随后他拄着拐杖来到封锁的篱笆前,对背对着他的治安官高声道:“这里需要煤炭、食物、水、还有干净的衣物。”
治安官背对着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你们是受人指使,我不要求你们违背那人的命令将我放走,但你们最好也听从我的命令,我告诉你们,我并不是个心胸大度的人,别逼我出去以后连你们也一起清算。”
亲王的声音是那么高贵、威严,治安官不由感到了恐惧和压迫,他回过脸,轻声道:“请稍等。”
神父挨家挨户地去察看询问,发现传染病就是在这两天之内爆发的,已经有一些人去世了,吉恩的症状还算是轻的。
青年人将城区按照亲王的吩咐划成三个区域,将病人集中地安排在广场,和健康的人尽量分开,还有一些感觉自己有症状的人则分在另一个区域。
一开始大家并不是很配合,后来亲王冲他们大吼,一点没有贵族风范地挥舞手中的拐杖,并且威胁如果不听他的话,他立刻去治安官那里拿枪来将他们全部处决,人们吓坏了,神父及时赶到,向大家阐明亲王曾经历过传染病,照他说的去做,大家准能度过难关。
神父温柔动人的语调安抚了大家,于是场面便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治安官悄悄地把亲王需要的东西从外头扔进来,天已经黑了,广场的炉子点起来烧水,煤炭噼里啪啦地烧着,倒是让人觉得安心,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让大家的情绪得到了镇定。
亲王依旧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趾高气昂地在街区里走来走去,他忙碌了一天,身上的衬衣裤子靴子上都溅上了泥点子,尤其是他的拐杖,被泥泞染得都看不清本色了,但这不影响他那种高傲又威严的姿态,他看上去很满意的点头,对很快就变得井井有条的地方。
神父穿梭在病重的人群中间,时不时地去握那些人的手,低着头念念有词,小吉恩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帮助神父给病人们倒水。
“哦,吉恩,我的天使,你好起来了……”
特纳夫妇不住地亲吻儿子瘦弱的脸庞,吉恩也尽力拥抱着他们,“是的,我感觉好多了,神父给我带来了上帝的力量。”
兰德斯不理解,为什么神父所经过的地方、握过的手臂仿佛有了不一样的力量?他绝不相信上帝,这是用来欺骗穷人的鬼把戏,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在现世受苦,安慰自己等死后就能去到无忧无虑的天堂,一些富人当然也会宣称自己信仰上帝,但那只是用来为他们开脱罪行消灭负罪感的途径,否则他们怎么敢犯下那样多的过错,难道不怕自己下地狱吗?
兰德斯不期待自己会上天堂,也不觉得自己会下地狱,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半点没有产生过好奇,他不惧怕死亡,相比之下,他更在意他能在现世中获得什么。
像安宁平静这样奢侈的东西,从他被烧伤起,就再不指望了。
莫尹用自己的精神力拉开了一张大网,将游离的力量强行地锁在此地。
他这么做,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不死,只是给了众人去自我拯救的时间与机会,能从痛苦中熬下去的人就能活着。
仅仅只是这样,已经足够让身处病痛的人感到震撼。
生命在流失,可一旦握住神父的手,他们便觉又有力量。
几乎每一个人病人都吻了神父的手,他们吻他的手指,流着眼泪感谢他,感谢上帝,发誓自己将会献上一生的信仰。
一直到深夜,众人都在煎熬中昏迷或是睡着了,神父依旧坐在安静的广场上,他的白袍也弄脏了,白皙的脸庞被烟熏得有些脏兮兮的,一双湖绿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亲王坐在神父身边,默默地将一个装水的碗放在神父掌心。
“谢谢您。”
神父端起碗喝水。
“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人是谁的?”亲王道。
“人的气味不同。”
“是吗?那么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神父手掌托着碗,嘴唇挨在碗沿,微微笑了一下,“马,一匹雄壮的马。”
亲王浑身像是被闪电劈了一下,身体内的神经猛地打了个颤,他转过脸看向广场的火堆。
经历了童年那场可怕的大火后,兰德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克服对火的恐惧,他去注视火焰,触摸火焰,清醒地经历火烧的灼痛,然后他就克服了。
“你是天生的瞎子?”亲王故意挑起了个很坏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