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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木偶(2)

 

藕涓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她初二,周驰大她五岁,完成了义务教育在街上当混子。

第一天上学,周驰带她坐公交车,司机开得飞快,颠簸得仿佛要让人把胃里的东西全部交待出来。她抓紧看掠过的风景,仔细记住周遭的一切:水产店、熟食店、菜市场、酱香饼、老式蛋糕房……

到站了,周驰让她下车跟着穿校服的大部队走,他坐在车上,下巴搁在前面座椅靠背上,没看藕涓一眼。

藕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学着如何生活,学着融入集体,可总有些格格不入的乡音,是她的,也是别人的,架起一座天堑,冷酷无情地宣告不同。她能做的回应只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编织袋里的衣物随着时间推移一件一件被拿出来,有一本田字格的本子被藕涓拿来记日记,每一个小格打上哭脸、笑脸,或是没办法形容的句号。

藕涓在此地住满一年,新岁到来,周驰很长时间流连在外头,基本不回家,再见到的那天下午她放学回到家,满地的碎片,有碗碟的,有玻璃杯的,小姨在房间嘴巴不停歇地咒骂“畜牲”“杂种”之类云云。

藕涓拿来扫把簸箕打扫,小姨气头上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搭话,只能默默听那干瘪的咒骂转换成无助的哭嚎,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天冷了,凉席换了薄被,藕涓早早上床休息,凌晨听到一些声响被吵醒,周驰和一个女人进了屋子,床板吱吱呀呀地动,藕涓听到女人柔媚无骨的娇嗔与呻吟,也听到周驰压抑着的喘息。

藕涓脸涨得通红,她拽紧被子屏住呼吸,不敢让人发现自己在偷听。

女人小声央求周驰轻一点,“等会把你妹妹吵醒了怎么办?羞死人了要。”

藕涓听见周驰说:“没关系,她本来就在偷听。”

女人死活不肯继续下去,骂周驰脑子有病,要让别人听活春宫,收拾了一番蹑手蹑脚走掉了。

屋子里归于宁静,藕涓还是拽紧被子不敢说话。

周驰却问她:“秋天了,怎么不帮我把凉席换掉?”

藕涓头闷在被子里,声音瓮瓮的,“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第二天是周六,小姨一大早就去打牌,小姨夫还是没有回家,藕涓起来洗漱完给周驰煮了两个鸡蛋,浸在冷水里晾。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藕涓倒了杯热水暖手,站在阳台透过防盗窗往外看,寻思着什么时候把毛衣拿出来穿。

卧室里终于有了动静,藕涓放下杯子跑过去,却见周驰把床底下的行李箱拿出来,正在收拾东西。

藕涓很震惊,她知道周驰迟早是要走的,但没想到是现在。思绪很乱,如同一团乱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上前按住了行李箱。

周驰挑挑眉看她,藕涓这才发现他新打了眉钉,浓黑的眉尾有两颗泛着银光的金属。

藕涓问:“你要去哪里?”

周驰:“去京市看升国旗。”

“学校里每个礼拜也升国旗。”

“那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周驰却没说。

“那小姨知道吗?”

“不知道,”周驰黑了脸,叮嘱她:“你不许告诉她!”

藕涓点头,站在一旁,看他收拾东西,周驰的动作很快,拖着行李箱就要动身。藕涓的胸口忽然像被水草缠住一样,潮湿又窒息。她从贴身的小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轻轻打开,里面包着的是姥姥攒下来给她当盘缠的钱,还有她替同学写作业赚到的生活费,她想想,把钱全部拿出来,递给周驰。

周驰接了,小票子装了满手,他笑笑,又递回去,“多给自己买点肉吃,都瘦成麻秆了。”

他走到门口,门锁半开,又转头,看向藕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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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驰找出来一双小姨的运动鞋给藕涓穿,有些大,不过能穿,那双布鞋被扔在一边,灰紫格子,布面的鞋,鞋底是一针一线纳的,藕涓看着鞋子好像看见了姥姥,她找出来一个塑料袋把鞋包住,“这样不脏。”

周驰没说什么,默许她把鞋子放进了行李箱。

他们出了单元楼,藕涓往回望,楼面白色的瓷砖上有裂痕,长出来一些爬山虎纠缠,“15号”几个字都褪了色。

藕涓跟在周驰后面尽力跟上他的脚步,周驰没有回头看。

爱心熟食店是小姨夫最爱光顾的店:海带结、芹菜条、豆腐皮……都是常买的菜品,有时候小姨夫心情好也会开荤,买些鸡爪或者猪头肉回去下酒。

藕涓在熟食店门口摔了一大跤,胳膊肘蹭破好大一块皮,看店的张婶连忙过来搀扶,说什么都要倒几两62度的白酒给她消毒。藕涓只是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直到周驰抱着烧鸡在稍远些的地方给她使眼色,她才用力挣脱开。

周驰嘲笑她:“你也摔太结实了,装崴了脚不就行了,疼不疼?”

藕涓摇头。

两人溜到一个废弃的小仓库里,周驰把鸡腿和鸡翅膀拆开递给藕涓,自己啃别的部位。藕涓摸摸口袋,又想起周驰从小姨床头柜拿的几张红票子,她说:“我们有钱。”

“那几个钱用不了多久,等我赚到钱就还给他们。”

藕涓低头,没有再说话。

那辆离开的公交车,车子驶过的风景与来时路重合,藕涓的心境确是一样的茫然,天大地大,哪里都不是家,她没有问周驰为什么要离开,她知道他更困惑,起码她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但他不知道。

火车的鸣笛声嘹亮,泛着旧的绿皮给藕涓的印象跟泛黄的信纸类似。周驰买了一张票,右手拖着行李箱,左手牵着藕涓进站,捏着车票的人们陆陆续续进了车厢,他在车厢口装模作样跟藕涓告别,当启程的号角吹响,周驰一把把藕涓拎上车。他咧开一个笑,露出几颗白牙。

为了躲避检票员,他们轮流到厕所里躲一段时间,车子一节一节地晃,好似脱臼的人的关节。过道里有人吃泡面,会飘来红烧牛肉面的香味。

京市的天灰蒙蒙的,盖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藕涓刚下火车待了没多会,便因为干燥流了鼻血。她对这座城市的感受是土色与血色交织的。

热心的售票员递过来卷成一团的草纸,周驰帮她把洇黄的纸撕成小张,塞进鼻孔里。

藕涓仰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空空周围一圈暗红的血渍,周驰哼出来一个笑,捏一下她的脸,“怎么看起来有点傻。”

藕涓有点不服气他的形容,“可是我考全校第一。”

“行,你厉害。”周驰点点头。

藕涓想继续张口问他“我们要往哪里走”,可他已经望着开过来的卡车失神。

卡车放着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车厢上面印着几个穿皮马甲,超短裤的女人,胸口的春光汹涌而出,下面印着一排小字:今晚19:30,京市桌球室,不见不散。

很快,车门被打开,从上面跳下来一个穿着掉档破洞牛仔裤的黄毛年轻人,拿着手机按了两下,随后周驰的手机qq软件便响起了滴滴声。

周驰用下巴指挥藕涓跟上,两人很快便坐到大卡车的车厢里,闷热纷杂,有化妆的女人借着摇摇晃晃的音乐和颠簸的卡车行进,倒在周驰身上,猛的一掐周驰大腿,捏着嗓子叫一声“弟弟”。

藕涓被眼皮上的蓝色眼影和大红的嘴唇吸引住,而周驰只是咧开嘴露出牙齿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女人觉得没劲,白了一眼,“土冒儿”,便起身继续化她的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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