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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那不近啊!”妇人问:“来走亲?”

辛珊思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洗过脸,眼角夹着点浑色,嘴周也干巴巴,落寞道:“走啥亲?娘家在常云山那块,没啥人了。我出嫁十多年,自打老子娘走了,就回过一次。前个,梦着老子娘了,我这心里啊…难受。昨天一早忙完家里事,便收拾了几件衣裳上路了。”

“我说你口音像我们这地方的。”

“根在这,离万里也是这腔口。”

“说的是。”妇人甩了甩膀子,迟疑两息,问:“娘家没人,你晚上住哪?”

辛珊思笑道:“客栈凑合几天。上次回来是五年前,这次走了,还不知有没有下回,所以想多留几日。”

“那你可得避着些。”妇人抱怨:“最近咱们这片的客栈,隔三差五就有官家上门查户籍,闹得都不安生。村里也常有人来打听,是不是见着什么生人?我娃他大伯在牙行,租赁买卖被搅了不少。”

还真叫她猜中了,辛珊思蹙眉:“户籍有啥好查的?这片是不是什么人犯事逃了?”

“哪?”妇人走近,抬手半掩小声道:“娃他大伯说,就是洛河东湾边上那庄子在找人。”

“东湾那庄子?”辛珊思咝了一声:“那不是那个…范西城辛家原先那个夫人…带着闺女住着的吗?”

“早不是了。”妇人惋惜:“你嫁的远不晓得,那娘俩离开十几年了。庄子现在归一个姓江的管。以前那娘俩在的时候,我们村不少人在庄上干活,银钱都当天结。姓江的来了,就没这好事儿了。”

“偌大个庄子,地有好几百亩吧?不雇人,他们种得过来吗?”辛珊思问。

“谁晓得?那庄子外墙老高,门又整日关着。”妇人怀念:“我刚嫁来婆家时,还从庄上买过石榴、频婆。虽都是人家卖剩下的,品相不好,但吃口真不差,而且便宜。两三个子,买一大兜。如今,他就是烂果林里,喂鸟雀了,也不往外流一个。”

“这是为何?一个子也是钱,拿去集上还能换个三合面馒头。”

“你懂我懂?”妇人苦笑:“去年七月,我家屋后二武媳妇孩子上身,嘴里没味又发苦,就想吃个频婆。二武跑几个大集都没买到,厚着脸去庄上叫门。门是叫开了,但庄子管事一口声七月频婆精贵,一两银子一个。气得二武他娘,破口大骂。”

“七月的频婆吃起来要酸一些,稀罕归稀罕,但谈不上精贵。一两银子一个,这不是讹人吗?”

“就是存了心欺辱人。家里大嫂说,她怀我大侄的时候,正当石榴熟,听谁提了一嘴,她馋得嘴里直往外渗水,两三夜没睡好,只想那一口。没等家里去买,庄上就送了六个来。一问才知,主人家听说我大嫂有喜,特地让人挑大的摘了送来贺喜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脾性啊…最是难说。”辛珊思心暖,娘亲良善待人,都是在为她积福。

“说得在理。”妇人扭过头看她,大妹子就皮子粗了点,眉眼是真俊,“你一人赶着驴车从江平来的?”

“哪呀?”辛珊思笑回:“我是随往这送茶的几个邻里一道到城北吃摊那。这不才分开没半个时辰,就遇上大姐你了。”

“我说呢?就你这长相,家里怎放心让你一人跑这么远?”

“打趣我了。”辛珊思转头回视:“不比年轻时了。”直了直驼背,脸上扭曲,干脆放弃,才直起的背又弯下,脖颈前倾,“家里六十亩茶田,过去总不想把那银子给外人挣,都自个摘。一年一年的,银子挣了,人也废差不多了。”

“咱们都一样,见天地忙里忙外,想的全是把日子往好里过,给孩子多攒两个子。”

辛珊思抬手轻抚自己的脸,她露在外的皮肤涂抹的可是正宗的大地色,还特地加深了鼻翼两侧的纹路。昨儿又熬了一夜,今个顶着风吹,水都只喝了两口。刚在食摊吃饭的时候,她伸头用清汤照了照影子。

哎呦,沧桑啊!再把两眼耷拉下点,就一个骨相好的中年妇人。

她叹声,不无懊憾道:“咱们还得要珍重些身子。”

看了眼大妹子的背,妇人点首:“是。”

走了近半个时辰,辛珊思在大姐的指引下,拐了弯。灰色的村落,狭窄的小道,小道边长老了的毛针,还有熟悉的…洛河。

“看那边…”妇人指着斜对岸的高墙:“就之前咱们说的庄子。”

“好些年没走这里了。”辛珊思流露出怀念:“但感觉…”眼里泛起泪光,“没怎么变。”

“咋没变?”妇人笑言:“人变了。”

“对…”辛珊思扯起唇角,哑声道:“人变了。”

“我家靠村头。”妇人看了眼偏西的日头:“今个时候也不早了,大妹子,你要不嫌弃就在我家凑合一晚上。”

“不了。”辛珊思有自己的打算:“我把你送到门口,便往常云山那去。”

“那我可耽搁你不少时候。”妇人说着就要去提背篓:“赶紧的,我这快到了,你去忙你的。”

“不差这几步。”辛珊思拉住人:“有个话怎么说的?近…近乡情怯。一路上得亏你跟我说道说道,不然我哪能放开心来?嫁的远,最对不住的就是老子娘。”

妇人反握住她手:“你过得好,两老在地下也没的愁。”

“是,”辛珊思点首。前头路口,一绿衣姑娘,手拿着根鞭子,领着一行人拐道往这来。看姑娘身姿,有点眼熟。

她赶着驴靠边走。

妇人也瞧见人了,压低了声道:“又是来打水栗子的。”

“看打扮,怪金贵。”离近了些,辛珊思瞄了一眼。柳眉杏眼鼻梁略塌,不是辛悦儿是谁。她怎么来洛河城了?

“听说是辛家后娶那个生的,连着两三年了,这个点上都会来打水栗子。”妇人手挽上大妹子:“看到哈着腰跟在旁的小胡子了吗?”

“看到了。”

“姓江的庄头。现在这副德性,我们一年只能瞧着一回,平日里路上遇见,看到的都是他两鼻孔。”

辛珊思被逗乐了。

“二华婶,这是哪个啊?”一小媳妇右手挎着装满水栗子的篮子,左手拉着个浑身湿透的小子,从洛河边来。

妇人有意大着声:“常云山那块杨大怀家姑奶奶。今天得亏遇见她,不然我这两条胳膊铁定要疼上几天。”眼看向鼓着腮的小子,“呦,又落了顿揍?”

小媳妇目光没在辛珊思脸上多留,垂首瞪儿子,恶狠狠地说:“这才到哪,回去他爹还要打。我就摘几个水栗子的工夫,他都下水游出一丈了。”

妇人脸一板:“那是该打。”

只这一会,辛悦儿几人已经到了近前。辛珊思赶着驴,与他们错身过,连个眼神都没得着。

隔了十几息,确定人走远了,妇人跟小媳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聊了起来。

“明天咱们这段河肯定又要赶人。”

“是啊,也不知辛家拿的什么谱?真要有那本事,干脆把整条洛河圈庄子里去。”

“那不得要圈到弘江城?”

“不圈起来,哪能显出辛家金贵?姑娘打点水栗子罢了,闹得跟哪个大老爷出巡似的。柱子他爹说,对面庄子还是前头那对母女的,您说这个咋好意思来的?”

“没皮没脸呗。”

辛珊思将人送到村头,在妇人再三挽留下,喝了半碗茶才离开。赶在天黑前,到常云山北。站在山脚,她大仰头上望,无力地哼笑两声,一屁股赖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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