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楼奔看着楼下众人, 笑容可掬。他明明看见了万鬆柏主仆, 却仿佛毫无芥蒂,落落大方道:「在下忝言与子晟相识,奈何从未有机缘深谈, 今日有幸, 不如在下奉酒一瓮, 你我促膝长谈, 如何?」
万鬆柏犹自摸不着头脑, 絮絮叨叨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商不想参与凌楼二人的『深谈』, 便打算将众人领到偏僻处细说,只希望不要伤害到万老伯的小心灵;谁知那边凌不疑已经朗声答应楼奔, 顺手就拎着少商上二楼去了。
万鬆柏等人只好随着侍卫先行落脚歇息。
少商一面提裙爬楼梯,一面赔笑:「你们男人说事情,我一妇道人家还是暂避的好。」
凌不疑一声不响, 拎着她上楼犹如提着一尾草鱼进厨房。
来到二楼雅间, 梁丘起等一队侍卫驱散周围宾客,戒备门窗, 独留凌楼程三人在屋内。
楼奔看见少商也来了, 微微一怔, 随即躬身展袖行礼:「子晟,程娘子,快请入座。」
凌不疑笑了笑,轻嘲道:「子唯好定力, 只盼过会儿也能这般镇定。」
楼奔转身道:「少商君,说来你我也是有缘,差点就成一家人了。若非何家出事,你还得称我一声婿伯。」
少商嘴里发苦,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是因为去程家喝定亲酒才被凌不疑注意上了,恐怕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凌不疑不笑了,冷冷道:「当年戾帝意欲采楼氏女子入宫,人都在路上了,幸亏义军先行攻入了戾帝陪都。照这样说来,楼家与戾帝也差点成了一家人。」
楼奔笑笑:「如今正值隆冬时节,子晟这么大的火气作甚?来来来,先坐下。」
少商:「我有点气闷,去窗边站站。」未婚夫有些天干物燥,她要小心火烛。
楼奔转身在酒瓮中舀酒,转回身来时,手上端着一尊阔口双耳铜壶,笑吟吟道:「此间清酒醇香甘冽,子晟品一品。」
「我不爱饮酒。」凌不疑抬手婉拒,「还是说正事吧。」
「正事?」楼奔缓缓放下铜壶,嘴角含笑,「前两日大破寿春,可惜子晟不在,不然又能立一大功。」
凌不疑默了一刻,才道:「我听说这段日子以来,你屡出奇谋,不论野战还是攻城,称得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今人人都说子唯你是国士无双。」
楼奔道:「这不是子晟要与我说的『正事』吧。」
凌不疑道:「我昨日已快马加急上奏陛下,原铜牛县县令颜忠阖家的尸首已于城外望峰亭下被发现——如此看来,颜忠投敌叛国一事有待商榷。」
楼奔一副初次听闻的模样:「哦,竟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子晟武断了吧,即便颜忠一家身死,也不见得颜忠就没有投敌叛国。况且大战当前,人人都忙着筹划应敌之策,子晟居然四处查访一个盗铜弃城的疑犯?」
凌不疑语带讥讽:「有子唯这样的大才为战事出谋划策,我自是可以偷閒查访颜氏一案了。」
楼奔收起了笑容。少商在窗边走来走去,很想沿着外面的墻壁爬出楼去。
「既然子晟言之凿凿颜忠叛敌一案另有隐情,在下就洗耳恭听了。」楼奔道。
凌不疑道:「不知何时,颜忠结交上了一位世家子弟,两人意气相投,相谈甚欢,不过县里旁人却不得而知……」
「既然无人知晓,又怎知那人是世家子弟?」
「倘若那人与颜忠一样出身寻常,颜忠不必遮掩,大可以拉到县里引见给家人。颜忠当年处事操切,被世族收拾的不轻,他又性情狷介,耿耿于怀至今,为怕人家说他向世族服软投诚,才一直掩藏与那位世家子弟的交情。」
楼奔笑了:「子晟好思量,嗯,这么说也行。凌大人请继续。」
「颜忠与那位世家子弟时不时会在冷僻处相聚,两人纵论时局抱负,甚是相投。」凌不疑继续道,「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希望不要被人看见,不过那世家子弟是心有图谋,而颜忠是性情耿介使然。是以每次相见,那位世家子弟都是轻装单骑,而颜忠虽不欲为外人知,但却不曾刻意掩饰,隻挑些小路走走就是了。」所以才粗心的继续使用青牛黄牛车。
「既然这两人相交已久,难道就没有书函留下?」楼奔问道。
凌不疑摇头道:「这其中缘由我亦不知,兴许是两人从未写信,兴许是书函已被毁去,总之我幷未在颜忠府中寻到隻言片语。」
「既然连隻言片语都寻不到,子晟焉能凭一己猜测就断定有这么一位子虚乌有的世家子弟呢?」楼奔讥笑。
凌不疑毫不动气:「自然不止是在下一己猜测,因为在四个月前的叠水祠中,徐郡太守万鬆柏看见了这人。」
楼奔有些笑不出来了。
凌不疑道:「其实幷非从来无人看见过颜忠与诸位世族朋友相聚,不过既然相聚的地方冷僻,那么瞥见他们的也都是些村夫农妇之流,这种远离朝堂的庶民见了也无妨,可万太守不一样……如今事急,待我腾出空来,撒出人手细细查问,总能在田间山头找到见过颜忠与那世家子弟的乡野百姓,子唯意下如何?」
楼奔神色阴沉:「就算颜忠的确有那么一位世家朋友罢。」
「上个月崔侯大军开到,万太守领人夹道相迎,那位世家子弟在人群中看见了他,这才知道之前留下了个大大的隐患。要知道,有些事没人提起那就万事大吉,一旦有人想到,那就难免处处破绽。于是这些日子里万太守屡屡遇刺,数度险些丧命。」
凌不疑正色道:「子唯,我来问你,你究竟认不认识颜忠?」
室内安静,少商偷偷看去,只见楼奔一手缩在袖中,似是紧紧捏了个拳头,另一手握着案几一角,用力的指节都发白了。
过了良久,楼奔忽展颜而笑,爽朗道:「我是认识颜忠,那又如何?我看他腹有经略,可嘆空有一腔抱负,却无从一展宏图,便常与他相见。不过对他私底下的行事,丝毫不知。」
——这才是问题,哪怕能确认楼奔和颜忠相交,也不能咬定颜忠行事是受了他的知识。
不过凌不疑的回答很妙,他道:「这倒是,就像我也认识子唯你,不过尊驾行事我也丝毫不知。将来谕旨之下刀口之上,也与我无甚相关。」
少商听见那案几一角咯吱作响,暗暗希望楼奔不要气吐血了。
「说到底,那颜忠终究是没有死守铜牛县,而是弃城盗铜而逃。子晟扯上我又有什么意思?」楼奔语气渐渐尖锐,「妄生贪念,心中有愧——颜忠写的这八个字人人都听说了,明明是他袒露罪行的心里话。如今他罪证确凿,子晟何必还纠缠不休?!」
「倘若不是有人一再追杀封疆大吏朝臣命官,我也不会苦苦纠缠此事。」凌不疑纹丝不动,身若高山峻岭。
「好好,那子晟又该如何解释那八个字!」楼奔冷笑。
「自三个月前彭真起兵谋反,陈郡东部数县尽落贼手,正在铜牛县风雨飘摇之际,有人却对颜忠说,有良策可保他老母幼儿安危。若照颜忠秉性,必然应当阖家拼死守城,可彼时颜忠心有动摇,这才破天荒问及县丞如何安置妻儿老小——他写的『妄生贪念』,不是贪生怕死,不是贪图财帛,而是贪图老母幼子的安危!他的『心中有愧』,也不是无法守城尽忠意欲叛敌投诚,而是有愧自己标榜了几十年的舍生存义满门忠义的名声!」
外面轰隆隆响起了一阵的锣鼓,街市上欢声如雷,震耳欲聋,二楼的这间雅室内却静如深海,海面下偏又是惊心动魄,诡计暗算。
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