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罪恶感持续在脑中发酵,一闭上眼就看见柠柠那悲伤的身影,挥之不去。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但下雨的心情依然黏腻浓稠像污泥似的胶着在他心里。
他不愿意带着这样的情绪去面对姜珮,他希望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阴影,于是在家里睡一晚,期盼第二天醒来就能顺利挥别过去的一切,带着全新的自己去拥抱她。然而罪恶感有如宿醉一般纠缠他,隔天早晨醒来时头脑依然沉重,周围似乎镶上一层毛玻璃使他无法直接碰触清新的空气。
要是能像失忆症患者那样轻易忘掉不愉快的事就好了。
他明白无法单靠自己的力量转变情绪,于是立刻整装出发,他预料一切不清爽的感觉会被姜珮的第一个吻消灭殆尽。
柠柠?柠柠是谁?我已经不记得了。在奔向蓝色大楼的路上他不断这样催眠自己。
正要按门铃姜珮就推开了门,以花朵般的笑容迎接他的到来。
「欢迎回家!」她边笑边拉他进屋。
「怎么知道我来了?」
「第六感,恋人之间的超感应。」
平常不爱笑的她,这天心情似乎特别好,是不是感应到他昨晚为她拋弃了女朋友?不会这么神奇吧?他看见桌上有个蛋糕,上面插一根蜡烛。
「你生日?」
「不是生日,是庆祝我们要开始同居了,你正式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小宝,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唷!开不开心?」
「嗯,开心。」
「感觉好像不是很开心嘛!」
「你是我一个人的……这么说来,你跟晓天分手了?」
「当然,我说到做到。」
「我也是………」
他突然很想告诉她昨晚和柠柠分手的事。可是之前完全没提过自己有女朋友,现在说出来简直就像坦承先前的欺骗,说出来之后会有甚么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而且有些女人特别奇怪,当你兴高采烈说出为了她甩掉另一个女孩,期待对方为你的爱而感动,对方却立刻化身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地劝你回头,说甚么不忍心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上之类的,劈头浇一桶冷水。他没把握姜珮会不会也这样。
「你也完成任务了?」姜珮问。
「甚么任务……没有任务啊……」
难道她知道柠柠的事了?他一时心下惴惴。
「装傻呢!可爱的小宝………」她搂上他的脖子笑嘻嘻说:「拿到钱了吧?」
「钱?喔,原来是指这个。我爸妈刚好出国了,等他们回来再说囉。」
「没钱?」
她的手顿时从他胸前滑落,同时板起了脸。那是一张他从没见过的、寒冰似的脸──依然美丽,却是另一种教人打从心里感到难堪的美丽。
姜珮锐利的眼神打量他一会儿,冷冷道:「赵宝家,你……不是想白玩吧?」
「甚么白玩?」
「人你要睡,房子你要住,钱你倒是不出,你把我当成甚么?」
「不用说成这样吧?只是暂时………」
「不是吗?你要我跟夏晓天分手,我照办了,而你呢?你答应的事却没做到。你明知道我没工作没收入,一直都是靠夏晓天出钱养我。因为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所以寧可甩了他不要他的钱。这下好玩了,夏晓天的钱走了你的钱却没影儿,是要我喝西北风吗?真是太让人失望了。口口声声说爱我好像的确有那么回事,结果呢,两手一摊就要来吃我住我睡我,把我这儿当慈善机构!宝哥哥呀,你帮我去菜市场打听一下好不好?」
「打听甚么?」
「问问看谈恋爱有没有这么便宜!shaonyou!」
「我真的很爱你,我甚至………」
「甚至甚么?有钱现在就拿出来;没钱的话,其他甚么『甚至』都不必了,一百隻麻雀炒盘菜──全是嘴子!」
他想说的是「我甚至为你拋弃了柠柠,我也有我的牺牲品阿」,却说不出口。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像盆冷水当头淋下,让他支支吾吾地只能说──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想甚么办法,你不就是个穷学生吗?知不知道这里一个月房租多少?到下个月没钱缴房租的时候我就得被人赶到大街上了,你有替我着想过吗?就算我露宿街头你也不是很在乎吧!三餐都翻垃圾桶找东西吃你也无所谓吧!夏晓天再怎么不好至少不会让我饿着冻着,让我有地方窝着。你呢?嘴巴上说得挺好听,死人都被你的爱吓醒了,原来闹了半天只是想白玩啊!」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
「我哪里说错了?你回家一整天都干嘛去了?睡觉吗?亏我开开心心引颈企盼着,像个傻瓜似的盼你带回来好消息,还买了蛋糕庆祝,你却把自己答应过的事扔进太平洋。我觉得自己好贱,傻傻地等在这儿被人白玩……」
「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啦!我要钱!钱呢?钱呢!」
姜佩愈说愈气,猛然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别这样嘛!过几天……」他伸手拉住她,她却像触电似地弹开,眼神充满了嫌恶。接着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等他感觉到脸颊发烫时姜珮已经衝进浴室关上门。
他颓然坐倒在客厅地板,望着蛋糕上完全融化的蜡烛,就这么发呆着。
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他听见浴室里传来流水声,姜珮开始洗澡。她在浴室里大声喊:
「我不管啦!反正你要养我!」
强烈的屈辱感让他紧握拳头,恨不得一拳打烂眼前的蛋糕。他心想,这算甚么?又不是买卖,两个人相爱而在一起,谁出钱真的那么重要吗?为甚么要把钱看重到这个程度?难道姜珮是为了钱才和他在一起?这也不可能啊,即使他能养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夏晓天有钱。他们家是开银行的,还有纺织公司保险公司一大堆关係企业,货真价实的豪门子弟,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夏晓天那样挥金如土的养女人。如果姜珮真是个嗜钱如命的女人又何必跟夏晓天分手?
所以姜珮爱的不是钱,她爱的是我──他觉得应该是这样。既然爱我却又为何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这就让他着实想不透了,那句「shaonyou」好像回音似的繚绕耳际,深深刺痛了他。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并不瞭解这个女人。不瞭解,却狠狠地爱上了。
谁说爱情必须建立在深刻的理解上?有多少人是因不瞭解而相爱,搞清楚情况而分手。如果是这样,他寧愿一辈子都不要了解她。
他想进浴室跟她说些甚么,又怕她拿话刺他;想揹起行李走人又捨不得。白巧克力蛋糕上有朵朵粉红色奶油勾勒的爱心,看着让人又喜欢又不是滋味。他重新点燃一根蜡烛插在蛋糕上,痴痴望着那烛光。蛋糕代表的欢乐气氛早已荡然无存。
忽然间,他听见浴室传来姜珮的歌声。她愉快地、轻声哼唱着──
iloveyoubaby
andifit&039;sitealright
eedyoubaby
towarthelonelynight
iloveyoubaby
trtgwhenisay………
真教人纳闷极了。刚才不是气得甩耳光吗?怎么洗个澡就开心起来了?他觉得姜珮这人真的好奇怪,却又痴迷于这样反覆无常的神祕性格,被她深深吸引。
从浴室出来的姜珮只围条浴巾,迷濛的眼神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