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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马儿疾驰,在路上扬起尘土。

月光照耀下,仿佛升腾起了一道青烟。

“咦,这时候了,路上还有行人?”前方隐约有人影,马队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走到近前,看清了是一个人牵着匹马,马上侧坐着一个妇人。

“你们是哪里人?这么晚城门都关了,你们要干什么去?”这些官差见了不对劲的人和事自然要盘问。

“各位老爷,我们不是进城去,是要去东边的村子。我岳母病重了,托了人捎信给我们,说要见最后一面。我只好连夜送她回娘家去。”牵马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点头哈腰的,十分恭敬。

坐在马上的妇人似乎十分害羞,她裹着头巾,胳膊上挂个包袱,羞答答的低着头。

“你娘家在东边村子里?”陈思敬问那女子,“你可能替我们给那村的保正宋登捎句话?”

“官老爷只管说就是。”那女子扭扭捏捏地说。

“你们两个歹人,根本就不是良民!”陈思敬抽出腰间的配剑,指向坐在马上的女子,“那村子的保正根本就不姓宋,更何况谁家女儿明知母亲病重,竟然一滴眼泪也不掉!”

手下人也迅速将那牵马的汉子给扭住了。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这两个人遮掩不过,便立刻求饶。

他们的确不是好人,是从林州游荡过来的。

打算在京城周边劫几回道,得些盘缠再做打算。

他们选中了一处山路,要打劫当然不能在官道上。

要选一条僻静些的路,且又离官道不算远的,这样才能保证有人经过。

谁想第一天就遇到了个骑马的醉汉,当时天已经黑了,四周没有人。

两个人便将醉汉拉下马,把全身搜了个遍,得了些银两,又牵了这匹马,打算绕道离开。

原本以为不会有人撞见,谁想陈思敬等人恰好路过。

他们想着这半夜里,两个大男人骑着一匹马必定惹人怀疑,于是就假扮做夫妻回娘家的样子。

没想到还是被识破了。

“你们把那醉汉丢到哪里了?这深更半夜的野外,万一被野兽吃了,岂不是伤人性命?”陈思敬喝问。

“就是那边有片松林,有条窄窄的山路。”两个人指着远处说:“我们没有打他,只是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他若是醒了,自己慢慢走回城来,正好赶上天亮开城门。”

他们顶多算是两个小毛贼,小偷小摸还成,杀人是不敢的。

“你们四个押着他们两个先进城去吧。”陈思敬说道:“你们三个跟着我去找人。”

他们出来查案,身上都带着令牌,无论什么时候回城都能进去。

他们本来是打算直接进城去的,可是半路遇到了这件事,就不能不管。

陈思敬带着剩下的三个手下,按照那两个人说的,找到了那条松林里的山路。

那条路并不长,一共也就二里地,可是找来找去竟然都没有找到那个醉汉。

“莫非刚才那两个鸟人没说实话?”手下的人怀疑道。

“我猜他多半是走到别处去了。”陈思敬说道:“咱们四个分散找找,不管找到找不到,一个时辰后,再回到这里聚齐。”

四人分成四个方向,每人手里都举着火把照路。

此时夜更深了,月亮已经偏到了西天。

夜枭凄厉的叫声响彻山间,不时有蝙蝠在头顶盘旋。

这是偌大的地方只有四个人寻找,必须得足够细心,否则就容易错过。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竟一点踪迹也没寻见。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就算希望渺茫,他们也得继续找下去……

断崖之上,陈思敬高举起火把。

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山崖边的大石上,小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只消一个翻身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此时的情形堪称万分危急,可那人却浑然不觉。

他烂醉如泥,睡得正酣。时不时扭动一下身体,大约是石头太硬搁得慌。

陈思敬和他只隔一步之遥,一伸手就能将他拉过来。

同理,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有那么一瞬,陈思敬心底的恶犹如猛虎出笼,凶恶狂暴得几乎按捺不住。

他生平从未想过要害谁,但此时却无比想要把这个人推下去。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郑无疾。

他挥霍无度,荒唐恣睢,是出了名的败家子。

但即便如此,他也罪不至死。

陈思敬想要他死,只是因为徐春君。

那个悬在他心里,永远皎洁明亮的姑娘。

眼前这个酩酊大醉的男人是累赘,是火坑,是污浊的泥淖。

只会生生地将娇花摧折,将美玉玷污。

陈思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山风拂过他的脸,也能感应到他牙齿咬得死紧。

他看似平静,实则心里头天人交战,惊涛骇浪。

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绕,“杀了他!一了百了!”

这空旷的山间,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第三人。

仿佛老天爷刻意安排下的,天知地知,还有陈思敬知。

甚至这个醉酒的男人都不会知道是谁推他下山的。

多好的机会!

陈思敬十七岁入职,从最低的官阶做起。

五年间见识过的丑恶黑暗,比有的人一生见的都多。

把郑无疾推下去,或者不管他,让他自己滚下去。

这算不上多邪恶。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首先是他把自己陷入险境的。

陈思敬缓缓蹲下身去,朝郑无疾伸出了手……

熹微

香销茶尽,只剩一盘残棋。

黑白子各占一角,如两军对垒。

徐泽跪在闪金青石的水磨砖上,腰腿的旧疾隐隐泛起酸痛。

但他却不急着起来,依旧恭敬地跪着,且尽力把瘦削的脊背挺直。

门外脚步声远去,直到不闻。

有微风从帘底透入,吹在他蟹壳青的衣襟上。

衣襟簌簌,仿佛心跳起伏。

又过了片刻,徐泽方缓缓抬起头,将胳膊搭在一旁的梅花小几上。

运了几次力,方才站起身来。

他的腿麻了,半个身子都倚在小几上。

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苍老变形的手上。

那手伤痕斑驳,青筋叠暴,丑陋骇人。

十年流放,他的手指甲都被冻掉了,指尖上只剩一个个丑陋扭曲的疤。

像老树上的枯枝,嶙峋虬曲,饱经忧患风霜。

他微微闭了眼,悠长地吁了口气。

这么多年积压在胸中的浊气终于能吐出来一些了。

他从没敢存任何奢望,以为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没想到……

真是没想到……

院子里空无人声,徐泽知道,此时这里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了。

他缓了缓麻木的双腿,捶了捶酸痛的腰,再看一眼桌上的棋局,确定这一切不是梦,方才缓缓迈步走出门去。

屋外日光灼灼,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却还是固执地抬起头,去直视那挂在中天的太阳。

那太阳光耀万丈,将他与万物都笼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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