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法
牲畜、尽情歌舞和痛饮酒水,以此取悦神灵,并逐渐演变成一项传统活动。此时,她又怅然地补充了一句:“自从我离开,好多年没试过这么热闹了。”
当然,我知道所谓的神灵是不存在的,不过是未开明时代人们借助对自然的敬畏,凭空创造出的对象。我无意反对这些习俗,只是有些怀疑:一定要我参与吗?为什么?
“你真是我的贵人。”惠姨敏锐,对上我的眼睛坚定道,“今年的仪式有些特别,没有你在,肯定办不成了。”随后,她交给我一套服饰,底色是红的,缀满了各色鲜花,不太看得出性别倾向,但确实有些像嫁衣。这也是我先前清点过的,或许被惠姨清洗干净了,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脂气味,摸起来又滑又顺。
见状,我脱口而出:“新娘——”
她闻言一愣,似乎明白了我的困扰,笑了笑:“是那些孩子告诉你了?他们就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而且小林这么好看,如果打扮起来,谁都不被吸引呢?”我觉得她的语气怪异极了,既激动,又夹杂了一丝如释重负。
片刻,惠姨的情绪稳定下来,脸色也恢复正常:“有时间就试一试吧,麻烦你了。”
看她满怀期待的模样,如果我拒绝,大概会让她伤心吧?迟疑许久,最终我还是将东西收下来,并在洗漱后简单地试穿了一番。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只能对着手机摄像头打量自己,倒是不诡异,红色的衣服衬出了皮肤的白,让我的气色看起来都好上一层。
期间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窗口,不知何时,一群乌鸦沉默地停在了窗沿,差点吓着我。幸好它们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凝视,这才让我克制住了喉头的尖叫。没准真是惠姨照顾的同一群鸟,我一边猜测,一边又自我怀疑:数量对不上,这里的乌鸦明显多于先前我认识的,可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谨慎地靠近几步,说来奇怪,它们没有逃跑,似乎十分专注地观察我。我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其中一只乌鸦忽地跳出来,落在掌心。它的羽毛柔软油亮,果真散发一股熟悉的味道,仿佛和我不分彼此。当我尝试抚摸它,连同它的同伴,鸦群同时呈现出了亲近的姿态,好一会了才飞走。
夜色太深,我分辨不清乌鸦的去向,也许它们一言不发,驻足于树枝,探听每一户人家的动静。“哑娘娘”、乌鸦、“哑巴”……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回忆着孩子们童稚的话语,以及老村长一家仓皇的反应,感觉头有些疼,以至于再次被荒诞的梦境纠缠——
梦中的自己被什么包裹着,又大又蓬松,触感温柔。我尝试挣脱,但对方束缚得很紧,险些让我晕过去。我定了定心神,却发现填充在视线内的是大量漆黑的羽毛,是乌鸦……不,不是,半空依然有盘旋的身影,它们纷纷落下,像融化的雪,悄无声息糅合在一起,使我身上的负担更为沉重。
我努力抬起头,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随即,我看到了一张脸,苍白的脸,男人的脸。而羽毛覆盖着他的颈侧、双肩,一直延伸到躯干上。他就这么拥着我,像死死抓住猎物,那股挥之不去的油脂气味萦绕在鼻尖,我快要无法呼吸……
好不容易清醒时,我腰酸背痛,仿佛真的被重重压了一晚,身侧还掉下几根羽毛。我没把梦境当回事,随手拂去,反而对自己还穿着仪式用的衣服感到不解。或许昨晚睡懵了,我来不及多想,就听到惠姨在楼下喊我。
原来小楼也需要装扮,名为“挂红”,于是我捧着红绸一般的长条布料,按照她的叮嘱挂在各处。有些地方比较高,我踩在椅子上,将布料的一头轻轻抛过梁,不曾想,把上面的东西打下来了。
我连忙捡起,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锁扣已经松了,一掰就开。我只听说过有些人会将家族中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放在梁上,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虽然我明白不该乱看,但惠姨不在,木匣子里的东西露出一角,勾引我的心绪。到底忍不住,我小心地翻开,里面是一些银刻片,记录了家族大事,比如某年某月某某出生了,诸如此类。因为木匣子是摔下来的,所以东西有点乱,好些还是用方言记录的,我看不懂。直到我在最底下找到了两张有点特别的刻片,一张刻着结婚,一张刻着生子,时间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
然而,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记录里的主人公都是惠姨——这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如果按照记录的时间计算,现在她应该已经七、八十岁了。这不可能!我紧盯着刻片,舔舔下唇,终于反应过来要将木匣子放回原处,心口怦怦乱跳。
我一直以为,惠姨比老村长要小一辈,他们怎么会是差不多年纪的人?
我不记得自己如何冷静下来,把剩下的事情做完,等惠姨回来,我表现得还算坦然,没有流露出值得怀疑的情绪。她环顾四周,眼中噙着泪水,脸颊泛起喜悦的红:“太好了,太好了。”
那种不安感久违地充斥在心头,我借口出去松口气,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老村长家。老太太抱着一筐蔬菜,颤巍巍走过来,一见我,神情就变得慌乱,吱吱呜呜地想躲进小楼。我一时冲动,将她拦了下来,这回老太太彻底没辙,只好开口道:“你,你快走,快走啊!不要让她看见——”
她居然有完好的舌头!我当下打了个寒噤,或许所有谜团,都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因此我低声下气地说:“老太太,你行行好,告诉我,惠姨、这个村寨还有那些乌鸦到底发生过什么?”
老太太怔了怔,将竹筐搂得更牢,嘴唇颤抖着,没有再说出驱逐的话。许久,她仿佛下定决心了,鬼祟地观察四下,然后一把扯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入小楼底下原本用作养牲畜的空地。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胜在昏暗,也没人偷瞧,老太太这才小声地回答:“你,你知道多少?”
见她松口,我赶忙和盘托出,着重提及那些银刻片,老太太浑身一抖,脸色更添了几分灰霾:“是啊……阿惠和我曾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在她变成‘哑娘娘’之前。”
故事不算复杂,可充满了诡异的细节:
上世纪六十年代,正值知青下乡,一个年轻人被分配到了偏僻的村寨,由于他知书识礼,所以村民们没有太为难他,还让他当老师,教导大家读书、认字。年轻人性子单纯,做事也认真,很快就俘获了村寨里最漂亮的姑娘的心。姑娘单名一个“惠”,本来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成为当时的村长的妻子,可爱情不由人,她爱上了知青,寻死觅活也要嫁给他,甚至偷偷趁对方喝醉,两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知青醒来后,自然要负责任,姑娘家里拗不过她,即便知道村寨没有将女儿嫁给外乡人的传统,奈何事已至此,只好无奈地答应了。
唯独村长不乐意,联合村民传起了流言,称姑娘是“被迷了”,才会对一个外人死心塌地。姑娘不搭理他,一心一意追随知青,婚后没多久,他们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然而,这个孩子天生就是哑巴,非但不能像他的家人那样能歌善舞,而且连说话都像天方夜谭。这可在村寨里兴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指指点点,特别是有了村长的推波助澜,逐渐地,大家都说这桩婚事不行,姑娘不检点,知青厚脸皮,是神灵要惩罚他们。由此姑娘一家开始被排挤,知青也当不成老师,日子过得艰难。
可他们依旧对这个孩子很好,照顾他到两三岁,雪白可爱,只是不爱出门。
当时恰逢运动进入高潮,村寨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比如某家的田地遭虫害了、某家的老人生病了,坏事很多。而村长与姑娘的好友结婚,婚后很久都没有孩子,这导致他的心情日益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