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自此,每一年夏至,两人都会在长辈安排下,于丞相府的水榭凉亭单独见上一面。
于是容宿也因此目睹过很多次,每至两人见面前夜,他这孤僻冷傲的徒儿是如何紧张地熨贴衣衫,擦拭黑靴,又情绪起伏直至后半夜才勉强能睡着的难熬模样。
很是有趣,不是嘛。
是周丫头叫容与逐渐变得情感完整,若非容宿当年就看得清楚,他是绝对不会好心给那丫头什么所谓的弥补机会。
将思绪从过往记忆中收回,容宿颔首,轻声道:“她来之后,是如何花言巧语哄得你?方才你从楼上下来,嘴角半隐半现着上扬弧度,可见有多畅怀,她可是答应随你同回青淮山了?”
容与顿了下,回道:“没有,我没有问她。”
“没问?”容宿狐疑道,“那她到底应了你什么,叫你这么……心神不宁?”
依容宿的看人眼力,他早在容与刚一露面时,便察觉到他有所异样,他面上显现的根本不单单只是欣悦之色,还有更为汹涌的情绪掩藏更深。
只是这个,容宿暂时没能探究出。
容与稍定神,抬眼回说:“没应什么,阿妩只说明日还会过来,照旧伴作药童。”
“就这个?”
“是。”
回答完的那一刻,容与将目光错开。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虚伪。
明明就在不久前,他还义正言辞地斥责沈牧巧言谄语,举止轻浮,心中更厌他至极,可在阿妩懵懵懂懂褪衣倾身,坚持要给他那样的宽慰时,他却也无法做到言行一致,矜敛如君子。
甚至,他轻浮更甚。
傅荣初回医馆再返回客栈,来回一趟最少需半个时辰,傅大夫离开多久,他便贪婪地抱了她多久,当门外骤然响起敲门声,阿妩慌张从他怀里挣出,又手忙脚乱地将身上小兜衣和外衫仔细系挂好,那时候,他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卑劣至极的畜生。
明知她怀愧,却不制止她的冲动作为,尤其在她蹭动的时候,他想的根本不是如何将人制止推开,而是——想把她剥得更彻底。
容与自厌地沉沉闭了下眼。
他懊恼想,等过了今晚,待明日阿妩稍清醒些的时候,她会不会突然认清他的卑鄙无耻,害怕到再也不想见他呢?
思及此,容与一时不安到了极点。
容宿在旁已经在思量旁的事,并未注意到容与顷刻间的神色凝重。
他开口道:“处理完你与周丫头的事,我们便不能在京多留了。我来京前夜,玉莲楼的挑战贴正好送至宗门,若我们不及时迎战,好像是怕了他们一般,徒长其威风。玉莲楼觊觎我们青玄门天下第一门派的名声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此番楼主闫衡来势汹汹发起挑战,定是充分准备。”
“闫楼主打算亲自来?”容与意外道。
如今,江湖门派丛生,据势各立,其中当属青玄门与玉莲楼势力最广。
两门派内皆不乏高手,彼此更是敌视不服,故而常年总生摩擦,只是以往门徒们打打闹闹场面虽多,至于到宗门之主亲自出面的却并不常有。
这回,似乎不像只是挑战那么简单。
容宿闻言冷嗤了声,明显并不把人放在眼里,“来了也没他好果子吃!这闫老头和我碰了这么多年,我清楚他什么实力,这回听说他已闭关修炼了一年有余,功力得效增猛,如此,我倒真想和他会一会,看看这闫老头究竟有几分长进。”
容与听完,思吟片刻,问:“师父与闫楼主的比武,相定在几日后?”
容宿:“挑战拜帖上初定的时间是十日后,我自无后推的理由。”
说完,他看出容与面露踌躇难色,又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放眼天下,能引他做决难择的,除了那周丫头还有谁呢。
“你准备在此多留?”
“是。”容与回得直接,没作任何隐瞒,“有些事我尚不能安心,待处理完一定立刻返程,徒儿保证,十日后一定现身青淮山,亲眼见证师父再败玉莲楼的逞威气势。”
容宿大笑两声,痛快没有作阻,“如此也好,傅荣初的医术虽比不上你师叔,但也还算差强人意,他既已着手,你便在他这用完一个疗程的药再动身,还有……”
“师父还有何吩咐?”
“我徒儿性子是冷些,但轩然俊朗,湛然冠绝,比得过京中任何才俊。若七日后周丫头还是不肯跟你走,为师便准你在京另寻个姑娘……”
容与打断,出声严肃:“师父,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
容宿瞪眼啧了声,“放狠话出口气都不行?你就护着吧。”
……
从篁幽客栈直到华浦医馆,一路上周妩都是心怦怦跳的。
好在傅大夫并不是健谈之人,除了在嫂嫂秦云敷面前,其余时刻,他都很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幸好如此,免得了周妩与他相面无言而倍感不自在的尴尬。
到了医馆,霜露已经提前带着车夫候等多时,周妩去厢房重新换回自己的女装衣衫,出来后与傅荣初简单致意了下,便上了回丞相府的马车。
在车上,周妩询问:“我出去一下午,府上没出什么事吧。”
霜露回:“倒没旁的,就是冯太常家的大小姐来过一趟。”
周妩意外道:“素素找我?”
“是。”霜露详述说,“冯小姐是哭红眼睛来的,像是又与梁将军起了口角,她不便回家去诉委屈,只好寻到小姐这儿,只是不巧,小姐不在,奴婢只好随意替小姐编了个出府由头。”
周妩微顿:“你可有探问素素遇到了什么难事?”
霜露为难摇头:“奴婢见冯小姐哭得实在伤心,不敢上前多嘴,连奉茶时都是颤巍巍的。”
周妩沉默片刻,吩咐说:“我们先不回家,改道去梁府。”
“是。”
周妩在京中贵女圈际中结交不少,但若说彼此亲近无间,能做到全然信任的闺友,实际上也就那唯一的一位。
冯素素是冯太常家的嫡长女,年幼时也算身为爹娘掌上的一颗明珠,可娘亲病逝爹爹再娶,嫡女千金的尊贵也随着继母掌家,继妹争宠而变得摇摇欲坠。
半年前,她依父母之命嫁给了常年不在京的梁将军,两人聚少离多,常有争吵,像今日这般离家寻她诉苦的情况更不在少数。
原本,周妩也觉梁将军不够体贴,不堪良嫁,甚至在闺友有和离之意时也顺言撺恿,可经历前世,她知晓见证的比常人更多,更知道梁将军只是不善言辞,实际内心对冯素素很是爱重,尤其,两人之间的很多误会产生,并非是由于他们脾性不和,而是冯素素的继妹冯楚楚从中作梗。
缘由无他,冯楚楚生了不该有的妄念,她不顾禁忌,爱上了自己的姐夫,且手段下作。
进到梁府,冯素素的贴身丫头很快将周妩引进内室,友人相见,冯素素立刻奔过来将她牢牢抱住,哭得十分哀怮伤心。
下人屏退,房门闭严。
周妩轻拍着冯素素的背脊以作安抚,心头也因耳边的阵阵啜泣声而微漾感慨。
正如这哭声所应。
在前世,两人的结局都透几分悲痛哀凉。
她虽迷途知返,终与爱人牵手,可却因遭逢背弃变故,又身历毁容、周府败落而忧思成疾,早早撒手人寰;冯素素则是在冲动与梁将军和离后不久,得知其负气请命,率小队远赴地势不熟的东关御征悍匪,最终殚精竭虑,防备有失,死在了贼人的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