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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记(掸子巴掌公堂板子夹在父母爱情中挨打的儿子小故事)

 

吴珍被同窗们坑惨了。

看看左边喝得烂醉如泥的赵师兄,再看看右边两眼饧饧的钱师兄,窗外日头渐渐西落,钱唐一把挂上师弟的脖子,借着酒劲,长吁短叹:

“这世上穷秀才多了去了,姓吴的人数都数不清,怎么偏偏老弟你有这等好运,得了府台大人的青眼!”叹到一半,又开始哀嚎,“我好嫉妒你啊,怎么我就连日走背字,给人黜落,榜上无名不说,回家还要受妻房埋怨,我苦呀,我苦呀!”

吴珍一手拖起哀声连连的钱唐,一手扶着半梦半醒的赵元,秋来日短,等他终于送走两个醉鬼,再回到知府衙上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敲开角门,老仆吴卜便道,“老爷还在房里等着呢。”

吴珍暗叫倒霉,道,“义父上了年纪,吴伯怎也不劝劝他,早些安寝啊!”

吴伯想了想自家刚至不惑,又注重养生的老爷,好言劝道,“到时候到了老爷面前,您可别这么说。”

吴珍自然不敢。他去年院试得中,虽然点了廪生,但奈何母亲独居乡下,他放心不过,只得将每月官中补助的银米送回家中,自己还得靠代人抄书写信补贴生活。难得新上任的吴知府怜他贫弱,又爱他谈吐有礼,文采斐然,主动允他附居府上。

吴珍自小跟着母亲、义婶长大,吴知府又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一年以来,两人对外只称师生,其实情同父子。外人都说吴珍这是天上掉下的好运,吴珍自己也十分不解,他怎么就合了吴承的眼缘,莫非真的只是因为同姓牵宗不成?

既然情同父子,吴珍站在门前,自然也像寻常晚辈一般心虚不安,他嗅了嗅左右袖摆,确定身上再无一丝酒气,才敲门进屋,老老实实地向义父请安。他刚一进门,就看见桌案上笔墨纸砚尽数不见踪影,只剩了一根格格不入的鸡毛掸子。吴珍视死忽如归,老老实实地跪下道:

“义父,我错了,您罚我罢。”

吴承在府中找了一晚上,也没找见半根藤条——他独身一人,身边素来没有小厮子侄,只有一个老仆相伴,自然不会备下教训晚辈的家法。找来找去,只找见掸子一条,他嫌扬灰,还搁水里涮了一涮,鸡毛浸水晾干之后,整个掸身都塌了下去,估计日后也只剩一个用处了。

吴承倒提起一根掸子,问他,“怎么喝酒了?”

他身上的酒气分明已经快要散尽了,没想到吴承还能闻出来,吴珍只好道,“我去赵师兄家中做客,嫂子烫了酒来待客。”

吴承淡声道,“胡扯,你喝的是叁佰楼的千日醉。”

吴珍心中叫苦,义父他,他不是一向滴酒不沾么,怎么竟能如此笃定!眼看谎言露馅,他便招认道,“原是钱唐落榜失意,才教我去陪他喝酒的,我知错了,下次再不去了。”

吴承拿掸子一点桌沿,吴珍便自己脱了外袍,过去伏在案上。吴承用了七分力,连着五下落在他臀峰上。吴珍疼得腿上一弯,吴承等他慢慢又站稳了,才问,“去酒楼便去酒楼,却撒谎说是去同窗家中作客,这又是做甚么?”

吴珍低声道,“您素来不喜欢晚辈饮酒,我,我怕义父生气,就没说。我本也不想去的,只是钱师兄的嫂子嫌他落榜不法,有两下都扫了在腿上,他一壁上药,一壁又叹息道,“我原本想着,我倘若得子,一定是个慈父,谁晓得你这小子!”说到一半,恨铁不成钢地往义子臀上拍了一巴掌。

吴珍大声痛呼,其实义父手上的力度大概连蚊子都拍不晕。他见吴承面色尚可,就顺口问道,“也没人给义父说媒不成?”

吴承手上一顿,道,“我是有妻子的。”

吴珍听见义父语气,暗悔失言,一时无话。等吴承上过了疮药,洗手回来,吴珍连被子都裹好了。他难得与义父亲近,干脆赖在吴承房里不走。吴承也不赶他,脱去袍衫,就顺势在床外侧躺下了。吴珍嘿嘿一笑,殷勤地拉起被子分给义父一半。吴承一看儿子居然裸睡,他默然无语,翻身起床,去衣柜另抱了一床被子回来。

这其实也不能怪上吴珍,他换洗的衣裳都在自己房里,总之不过凑活一夜嘛。他见义父不提前事,就也岔开话题,又道,“义父,吴伯说府里柴薪用尽了,我有一位表兄,打柴维生,他明天要到城里来……”

吴承因道,“你教他送到府上便是。”

吴珍喜道,“谢谢爹爹——义父!”

吴承道,“无妨。”

也不知是说柴薪之事,还是说义子急急改过的称呼。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牧义果然早早担了柴火过来,吴珍与他在院中说话。吴承正要上衙,依稀听见“户县”两字,他停了脚步,往那樵夫面上看去。

牧义也不过少年模样,吴承在心中算过年岁,两步上前,急忙问道,“你叫甚么名字?你家长辈叫甚么名字?”

牧义没想到官老爷突然找上自己,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话,“我,我叫牧义,牧羊的牧,我爹叫牧福,我娘,我娘姓李……”

吴承又看见他左臂上戴着的黑布,颤声问道,“你戴着孝,你爹,恩兄他……”

牧义道,“爹爹去年年中去了。”

吴承难抑悲色,倏然又转向吴珍,森森问道,“你是他的表弟?”

吴珍还不知眼前这是甚么情况,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牧义就替他解释道,“不是,不对,是表弟,不是亲的,我爹与玉仙姑姑是结拜的兄妹。”

吴承道,“冯玉仙。”

牧义一愣。

一点两点,吴珍的心头慢慢地爬上了一个离奇至极的猜测,他怔怔地立着,唤了一声,“义父……”

吴承道,“不必叫义父了。”

吴珍抬头对上了吴承的目光,吴承双眼之中,幽深似如潭水,盛着他不得而知的、五味陈杂的往事,他听见他说:

“我是你的生身父亲。”

这世间,离合聚散,有一曲云: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勾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吴承究竟又与牧义谈了些甚么,吴珍也并不清楚。吴承早替他递了拜帖,请城内状元堂的余先生帮他看一看文章。哪怕他自知这样的指点难得,但奈何他一整天的心悸难抑,坐立不安。这位余相公却有一个脾气,他的学生愈是心不在焉,归心似箭,他愈要慢慢地讲。等吴珍终于听他讲完一篇文章,已经到了快下衙的时候。

吴珍不知道他为甚么会这样急切,或许,正是天生的血肉相亲。他一路发足急趋,小跑上衙,甚至都来不及绕到三堂后门,因为,他正巧碰上了,冯玉仙被押解升堂。

吴珍失声唤道,“娘!”

知府衙上,三班的衙役是认得他的。吴珍既有衙内之实,他们便不敢随便阻拦。也有那一二机灵的,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府尊大人此次审案,要特意地摒退一众无干的百姓。

冯玉仙倒还一如往日,平静恬然,迈步上了公堂,吴珍只能跟上。吴承见他上来,似是蹙了蹙眉,却很快别开目光,喝道:

“犯妇冯氏,你身无功名诰命,焉何面官不跪?”

冯玉仙看他一眼,屈膝跪了。吴珍不知当年事,只看眼下是祸非福,又忧又急,也只好挨着母亲跪下,开口求道,“义父——”

“住口!”吴承一拍醒木,也不理他,兀自仍问玉仙,“你知罪不知!”

玉仙睇着堂上青砖,慢慢地说道,“原是为了当年之事,我还有话要对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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