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裴饮雪张口就咬,她马上抽手,便见方才还镇定至极的裴郎猛地扑入她的怀抱,双臂紧紧搂住薛玉霄的腰,抵着肩头,泣泪湿衣。
薛玉霄浑身僵直,听到他的呜咽声。
裴饮雪抱得太紧了,他的手不安地攥住薛玉霄后腰的衣衫,手指轻微有点发颤。一股极为冰凉寒沁的气息落入耳畔,他压抑着泣泪的声音,只留下很清楚的抽气与调整呼吸的声音,唇瓣上被牙齿咬得通红。
薛玉霄伸手顺着他的脊背,茫然无措,试图安慰:“没事、没事。有惊无险。”
裴饮雪咬牙忍耐,泪如雨下,却憋着磅礴的酸涩委屈之意,执意道:“我没哭。”
薛玉霄抚摸着他的后颈,顺着道:“是是,你没被吓哭。”
“我不是吓的!”他的声音提高了些。
薛玉霄给足裴饮雪面子,附和说:“对,不是吓的。只是天上的雨不小心飘到了你脸上……别怕,我给你擦擦。”
她抽出一条手帕,搂着他的肩膀给裴郎擦拭眼泪。他紧抿双唇,眼眶微红,定定地凝视着她,喉结几度忍耐地颤动空咽。
她随身的手帕都熏过香,拂面便是一股馥郁温柔之气。裴饮雪垂着眼睫,被擦眼睛时也不躲,只是含糊地轻哼了一声。
薛玉霄擦掉他眼角泪痕,低语道:“什么雨啊,这么令人烦厌。裴郎眼泪珍贵,向来不会轻易施舍,怎么会哭了呢……”
裴饮雪扯了扯她手里的帕子,道:“含沙射影。”
薛玉霄道:“冤枉啊,我没有!”
两人说话间,李清愁忍不住撩起车帘查看情况。她先是对着帘子说:“这车帘割破了,到驿站整备时要换一个。”好像这帘子成精了,她来商议似得,旋即回过头来,两人已经从搂搂抱抱的姿态变得无比端庄,裴饮雪转过身去,薛玉霄稍稍挡了挡他的身形。
李清愁忍不住笑,对薛玉霄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们之后的路会顺遂的。”
薛玉霄道:“你可收敛一些狂性,要是受了伤,回京袁家公子问起,我不知如何回答啊。”
李清愁却道:“狂悖刚毅、离经叛道之性,谁能比得过你?这话别人都可说,只有你不可劝阻。我们行路吧。”
语罢,众人重新整备赶路。
近卫当中不乏有伤者,进了陈郡后,众人先是大张旗鼓地寻医馆,指责有人袭击钦差,视作谋反。而后又如伺机待发的虎,仿佛随时要将这罪名盖到某一士族的头上——地方大族忐忑不已,不知哪一日薛玉霄就会登门怪罪。
然而这一日终究没有到来,乃至整个豫州土断结束,她们配合完毕,目送薛玉霄离去后,这才缓缓回过味儿来——甩出去的底牌就不叫底牌,她一直将这罪名留在手中,所有人都会怀疑自身安危,加以妥协退让,而薛玉霄一旦真的用掉这个“刺杀谋反”的罪名,其他人反而摆脱掉了这一重枷锁。
可惜,等大多数人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过豫州、转南阳,入雍州……数月之间,薛玉霄经历过的刺杀不下十次,有强如雨夜袭杀的“专业”江湖人,也有弱到弹指可灭的民兵。她跟地方士族明争暗斗、你来我往,为此殚精竭虑,身量明显清减了几斤。而这过程中,谢馥的旨意经常传过来询问安慰,两人的交流文书比凤阁一整个月堆积的奏请还要多。
得到雍州士族岑氏的户籍名册后,李清愁不慎马失前蹄,被莫名流矢所伤。
彼时薛玉霄正在根据名册写文书,回复谢馥的询问。她听到韦青燕说“李掾受伤”后,指间笔墨一顿,忽而起身,带着薛氏近卫重返岑氏庄园。
她将断箭扔在众人面前,与岑氏冶炼坊中所产的兵器两相对照——一般无二。这是她第一次将暗杀偷袭之事挑明在台面上,薛玉霄甚至不曾过多解释,挥了挥手,只道:“捆起来,以侯发落。”
整个雍州岑氏被捆入当地的牢狱之中。
次日,雍州太守亲自拜谒,为之求情。薛玉霄只喝茶不语,旁边的李清愁悄悄道:“我说你狂悖叛道你还不承认,我就破了个皮……”
薛玉霄淡淡道:“那我就剥这些人的皮。”
李清愁无语凝噎,转头向另一边负责通信的侍奴求救。侍奴接收到目光,转入驿站客舍的内室,不多时,裴饮雪午睡起来,随手披了一件薛玉霄的披风,过来给她研墨添香。
挽袖倒茶时,裴郎低首在她耳畔轻叹道:“狡诈之人皮囊甚恶,不可用于装饰。太守勤政爱民,不如请太守处置答复,上至天听。”
薛玉霄支颔沉思,欣然同意。
雍州太守担忧而来、讶异而返。她身边带着几个侍从,将此事见闻传播了出去,逐渐让整个雍州及周边地区都有听闻。时人谓为“青衿添墨”,意思是薛侯宠眷裴郎,万事只要有他添墨相劝,必可化解,被许多人引为轶事典故。
……
远在数百里之外,蛟龙盘的诸多娘子们凑在一起。
她们已经换上了一身朴素统一的劲装衣袍,占据了一处废弃山庄。山庄重新清扫修葺后,挂上了明圣观的牌匾。外面院中有许多加入明圣观的年轻女郎,正在领取练功服和身份牌。
这牌子做得跟普通民间宗教不太一样,上面清楚地记载着身份年龄、观中等阶、加入时间……严谨得如军队一般。山庄外修着几个木桩、武器架、已经入教的一些娘子在院子里强身健体、练习骑马。
而主院房内,“明圣观大天女菩萨左护法”关海潮急得抓耳挠腮,她对着大姐写得教义埋头苦学,遇到不会的字,就指过去问问,“锦囊打开我又没看,有的字我又认不全……咱们少主的称号是什么来着?”
周少兰道:“慈悲普照法华至圣大天女。”
关海潮猛地一窒:“咱们姐妹都不是读书人,给少主名号起这么长干什么?”
周少兰面无表情道:“你懂个屁,古今凡举大事者,没有不顺天意的。你们要是再记不住,这个左护法就……”
“别,别啊大姐。我是真想当左护法。”关海潮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咱们大天女的祥瑞是什么来着,你再提示提示我。”
周少兰道:“天女降世时,穹宇凤凰清鸣,金龙盘旋,霞光万丈、瑞彩千条……”
“等等。”关海潮道,“慢点说、慢点说……右护法,你记住了没?”
韦青云没搭理她,转而道:“咱们招兵买马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我怕这样扩张下去,会过早引起注意。”
“我已经让所有人好好练武,强身健体,不用出去传播功德。”周少兰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安静些、再安静些……蛰伏过这个冬日。”
伐鼓撞钟海内知(3)
至归京时,已是腊月。
离开时悄然而去,归来的日期倒是没有掩藏。谢馥亲自前来迎接功臣,一直迎到京郊,皇帝的仪仗华盖煊赫如云。薛玉霄还未来得及更衣洗漱,就被谢馥接入宫中促膝长谈。
这完全是视作心腹重臣的表现。
薛玉霄与她对坐,从豫州司马氏坞堡上的那一剑说起,讲到雨夜中簌动着暗藏杀机的密林……再至雍州岑氏飞来的流矢、登门的老太守左右为难,一身简朴。
她并非全然是因为裴郎相劝而改变主意的。在雍州太守穿着那件旧了缝线的公服踏入门中,她的心弦便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只不过转变态度需要一个台阶来下,辛苦裴饮雪递来台阶,她便看在地方官的面子上不再追究。
说到这里时,薛玉霄有些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