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次进豪门士族的厨房——崔家并不允许他堂堂一个大家公子下厨,这都是通房小侍整日钻研的事。这回难得在薛园有机会,便一头扎进去,挽袖洗手,眼睛明亮地问两人想要吃什么。
裴饮雪走过去帮忙,说:“我不饿。”
书中曾经描述过崔七郎的厨艺天下无双,薛玉霄很想见识一番:“都可以,我不挑食。”
这话一出,两人忽然一齐望过来,将薛玉霄上下扫视一番,又抽离视线,不约而同地都没有信。
“这句话是骗你的。”裴饮雪道,“她挑着呢。”
“我看出来了。”崔锦章道,“锦衣玉食养大,口味刁钻也可以理解。”
薛玉霄坐在厨房的矮凳上,她道:“你们能不能小点声,我能听见。”
于是裴饮雪低声说:“你给她做一顿就算了,她以后要吃我做的饭磨炼挑食的毛病,喂得太好,她就不吃我做的饭了。”
裴郎言辞恳切,崔锦章也连连答应:“挑食对身体无益,还是饮食均衡得好。”
薛玉霄:“……”说我坏话都不避人的吗?
崔锦章对灶台怀揣着虔诚敬仰之心,很快生起火,他将莼菜入沸水焯熟,将鸡肉、陈皮、等数种养生食材洗净切丝,随后手法熟练地剖开鲈鱼,刮鳞去骨,鱼丝没入化开的猪油里,泛出白。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令人有些眼花缭乱。鱼丝进入翻沸的滚水之中,一点油花漂浮上来,伴随着新鲜的调料,以及熟透的莼菜一齐搅拌混合……一股浓郁的香气从汤羹中升起,仿佛每一缕雾气都携带着食物原始的鲜甜味道。
鲈鱼莼菜羹。这就是《晋书》当中大名鼎鼎的那道吴中名菜。也同样是秋风忽起的时节,历史上写晋人“因思菰菜、莼羹、鲈鱼脍”而毅然决然辞官归乡,还诞生了“莼鲈之思”这样的典故。
每到这个时刻,薛玉霄就会在乱世纷繁之中,忽然感受到晋人的出尘脱俗、雅量深致。
崔锦章做好鲈鱼莼菜羹,先挽袖殷勤地给薛玉霄盛了一碗——这是支援他资助医馆的金主大人,不能慢待。薛玉霄伸手接过,跟他道谢,三人就这么窝在厨房门口,坐在矮凳和小木桌边上,一起喝了碗羹。
热乎乎、美味鲜甜的羹汤入腹,薛玉霄浑身都暖了几分。
三人就这么凑在一起,一边吃东西一边讨论民生……从崔锦章十分紧张的药材补给、到粮食产量,再到今年秋天的莼菜如何清甜、鱼肉如何鲜嫩……还说到塞外秋风紧,担忧沦落至鲜卑手中的几个州郡百姓,是否还记得故乡的菜肴?
山河破碎,孤风飘絮。
深夜,园外响起打更声。
崔锦章起身告辞。他在薛园待得很尽兴,一时忘了时间,临走前还不忘重复:“我会记得来为裴郎君诊脉的。”
裴饮雪对他的芥蒂消失无踪,面对如此诚恳的关怀,他也着实只能以良善相待,再无其他,便望着崔七郎颔首。
薛玉霄派人护送七公子回去,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她忽然问道:“你的手都冰凉了,应该早点回去的。”
裴饮雪转而注视着她,倾身过去,忽然挨得非常近,薛玉霄呼吸一滞,看着他陡然放大的俊秀眉目,感觉他的手指划过面颊,将一缕不整的青丝从侧颊拂向耳鬓,别到耳后。
发丝浮动,透出一股别样温柔。
他轻声道:“……你这样看着我,未免太过缠绵了,让我误会怎么办?”
薛玉霄被他抢了台词,哑口无言,随后又见裴饮雪若无其事地转过身,道:“回去睡觉。”
……
军府获取了劫掠人口的证据,又从中得到宁州大乱,匪贼横行的消息。萧妙萧将军、桓成凤桓将军,以及薛司空、王丞相……等数位重臣,联名请奏上书。
皇帝被士族施加以沉重压力,即便不愿再为了剿匪消耗户部钱财,谢馥也不得不连夜准许,下诏命令盘桓在福州的“桓氏军”、以及萧氏的“西军”,各派一部分军士前往剿匪平乱。
这样策划很有考量。首先,保护京兆的十六卫非常重要,拱卫皇室,确保都城的安危,轻易不可调遣,一旦离开,皇帝的安全感会急剧下降。其次,“西军”和“桓氏军”并不对付,这样既能保证两家都参与,她并没有偏向任何一人,也能防止某一位将军的声名在民间过度壮大,威胁到皇族的地位。
她的决策众人都还算满意,于是萧、桓两位将军请命亲自前往,不日就会离开京兆,而她们两人不在,卫府中最大的武将官职就是都尉——当然,军府并不止薛玉霄一个都尉,论资排辈的话,她还只是初来乍到。
两人各有亲近的部署和幕僚,军府仍旧稳固。
两位将军离开京兆的数日后,薛司空营建的大菩提寺终于竣工。
佛教的信徒日益增多,皇帝特意拨款修建了大菩提寺作为国寺,其设计规模十分庞大,耗资甚巨。在竣工当日,谢馥会携带皇室成员,亲自前来为寺庙剪彩。
这是东齐的风俗,每当建筑物落成时,都要请当地的大人物剪断覆盖在牌匾上的绸带,以作庆贺和祝福。陪都之中岂有比皇帝还更大的人物?于是众人齐聚大菩提寺,文武百官、士族豪强,无不争先观看。
薛玉霄没有跟军府的人在一起,而是坐在母亲的马车上。众人先到,在等待皇帝亲临的这个空档里,薛司空抱着宝贝女儿好好地疼惜了一番,确认她外伤愈合,活蹦乱跳之后,才终于放心。
“……再也不可兵行险招。”这是薛泽姝第二次嘱咐她。
薛玉霄点头称是,一副乖巧模样。但她眼睛里透露的淡定还是被母亲大人看穿,薛泽姝担心生气、又无可奈何,伸手掐住女儿白嫩的脸颊,揉搓成一片微红的样子:“算我拿你没有办法,还是得给你找个贤良淑德、说话有分量的正君,好好地辅佐你、挟制你。”
薛玉霄被掐得脸都肿了:“母亲大人饶命,我一会儿还要下车去题字,给女儿留些颜面吧。”
薛泽姝这才松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的字说是能名动京城也不为过,在场大约只有一个人能媲美,那就是……”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宫侍通报拉长的声调。
“陛下到——”
众人下车静立,见到皇帝后拱手躬身行礼。谢馥穿了一件玄色的常服,衣服上绣着金色的龙凤。她戴着一顶淡金嵌珍珠的小冠,上面插着步摇、流苏、珠穗,华贵不凡。在谢馥身后,正是久居深宫的凤君薛明怀。
薛明怀衣着庄重,墨眉寒眸,即便举止翩翩如玉,也让人觉得这是一块触手发寒的冷玉,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谢馥抬手过去接他,薛明怀却没有抓着她的手臂下车,只低声说“谨守礼节,不必如此”,便沉默地跟在了谢馥身后,按规矩稍微落后她半步。
陛下与凤君进入寺庙中,百官随之而入。里面宽阔广大,美轮美奂,穹顶上全部是榫卯设计,互相嵌合,没有用到一枚钉子,上面一层层的彩色绘图随着斗拱向外延伸,上有“五趣生死轮”、“地狱变”、“引路菩萨图”等壁画。
大菩提寺的匾额上蒙着红色的绸缎,旁边有礼官递上一把绞金丝的剪刀。谢馥接过剪刀,伴随着乐师用洞箫吹奏的曲调,将红绸一一从中剪开,缎子向两侧滑落,露出她御笔亲书的“大菩提寺”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