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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泪痕

 

【】

韩非收到回信是在一个午后。

天光正好,院里的芍药开得肆意,他令人剪了几枝插在屋里,浅淡的花香与炉里的燃香融在一起,说不出的惬意。

几日前他染了一场风寒,情形不算多么严重,只是近来朝中许多老臣不愿见他这张脸,干脆借故谢绝了外客。

可张良却是个例外。

张良跟着公子府内的侍从步入院中的时候,恰好头顶有只雀鸟飞过,在石道上投下一道疏影。他鲜少见有鸟儿在晴天飞得这般低,不由多看了两眼,空中那雀鸟却寻不见了。

绕过临水的长廊,张良看见石桌边韩非的身影,他今日没有戴冠,只是简单束了发,一头青丝挽过颈侧低垂下来,见到张良,起身朝人一笑。

韩非脸上仍有倦色,这一笑,眼睛里却带了些神采。张良听闻韩非几日前得病的事,最初还以为是与朝中几桩大案避嫌的托词,眼下亲见,又觉那病不似作假。

他躬身行了礼:“韩兄。”

韩非虚扶了他一把,笑道:“四下无人,子房何必同我这般客气。”

他正说着,只听几声鸟鸣般的声响,一道影子从天空划过,张良还看清来的是什么,韩非已伸出了手,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到了韩非手上。

不用看腹部的数字,韩非也知道卫庄这次放回来的是鬼谷子给他那只“十一”号。

先前他与卫庄通信的“九”号本是个残品,行动笨拙,可韩非这些时日用下来,倒也习惯了,如今不见旧物,倒有几分不舍。

张良这时候看出那鸟儿竟是木制的,心中称奇,他先前听韩非讲起过拜访墨家机关城的事,不由问道:“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墨家机关兽?”

“子房果然博闻强识,”韩非笑了笑,手指轻拢了两下木鸟震颤的翅膀,那木鸟顷刻安静了下来,“不过这只机关鸟却并非出自墨家。”

时下的机关大家,除了墨家还要属公输家族,江湖上更有传言称,秦宫内许多不为人知的暗道亦是公输家的手笔,张良这回没再贸然猜测,笑着一礼:“还请韩兄明示。”

韩非并起食中二指,朝木鸟的腹部上一扣,“咔”一声响,腹腔的暗匣打开,落出一张乳色的绢布。

“确实有些难猜了,”韩非留了那绢布,将空了的木鸟递过去,“这是鬼谷派的东西。”

张良接过木鸟的手一顿,总觉得韩非说这话时眼里的神色很特别,与他平日里踌躇满志的神态都不同,似噙着笑,显得格外温柔缱绻。

张良一时没想清让韩非笑的究竟是什么,是他没答出问题这件事,还是这木鸟是鬼谷派的东西?可仔细想想,这两者似乎都经不起推敲。

“鬼谷……”张良看着手里的木鸟,“是剑圣盖聂的那个师出的那个鬼谷?”

韩非应了:“正是。”

张良先前的那一句,与其说是询问,倒更像是感慨,喃喃道:“都说鬼谷派深居简出,便是当初秦王,也敬盖聂三分。”

“传闻而已,听听便也罢了,”韩非笑了,“要是秦王真待盖聂如此,又何来残月谷的三百秦兵追杀呢?”

所以才说君心难测,张良想,到底没把话说出来,他将那只精巧的木鸟还了回去,看见韩非手里仍拿着那绢布,这样用机关鸟传来的信,恐怕十分重要,迟疑道:“韩兄需要先看信吗?”

“也不是什么急事。”韩非说,收到卫庄的来信,他确实有些心痒,但……左右也不急于这么一时。

张良听他这么说,便知韩非其实是想看的:“要是事关重大,良可先行回避。”

他话说到这份上,韩非也不好再推脱,否则显得这封信当真有什么机密,更何况卫庄的来信从来惜字如金,譬如先前那一个“好”字,就是与张良同看,实在也没什么。

于是当着张良的面展开了绢布,一面笑道:“你我之间若还谈回避,岂不是太过分生了?”

张良也笑,适时转了头,看向墙边灼灼的芍药。

韩非话说得轻快,目光落到信上,却很快笑不出来了。

这或许是卫庄给他回过最长的一封信,里头的内容却一个字也不是韩非想看到的。

韩非将绢布一合,一言不发地收入了袖中。

张良余光瞥见,没料到韩非一封信看得那样快,他转回身来,发现韩非的目光变了。倒不是说韩非此刻的表情多么不悦,恰相反,他脸上淡淡的,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

张良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与韩非相识多年,知道就是这样“什么情绪也没有”,才是韩非心情最差的时候。

“韩兄。”张良唤了一声,少见地有些踟蹰。他拿不准此刻韩非究竟想不想见人,又或者,想不想旁人见到他这番面无表情的模样。

韩非比张良预计地还要平静,闻言看向他:“对了,我还没问起,子房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良觑着韩非的神色,试探道:“韩兄可需休息?”

他把话说得委婉,没提刚才那封信的事。

“我在家歇了那么多天,”韩非说,“再休息下去,只怕人都发霉了。”

张良听他那语气,大约确实不介意此刻有人在身边,最后还是照实说:“昨夜送军饷的队伍出了岔子,十万两黄金不翼而飞。”

“子房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爱开玩笑了,”韩非勾了勾唇角,“军饷被劫就是被劫,何来‘不翼而飞’呢?”

张良看向韩非的眼睛,却什么也没能寻到,那双眼太静了,叫他隐隐觉得不安:“若是寻常盗贼,良自然也不会跑来叨扰韩兄,这次的军饷失窃,奇就奇在……”

韩非问:“什么?”

张良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事发断魂谷,据在场的将士们称,他们是遇到了鬼兵截道。”

“鬼兵。”韩非琢磨了片刻,“这倒有趣了。”

平心而论,张良并不觉得这件事哪里称得上有趣,问:“韩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韩非看了他一眼:“子房小时候可曾听家里人说起过,诸如‘你要是再这么顽皮,我就把你送去断魂谷,喂鬼兵’?”

张良一愣:“……这倒没有,但我知道城中确实有不少人家有个说法。莫非韩兄也觉得,断魂谷中真的存在鬼兵?”

“我可没说过这个,”韩非说,“我只是在想,军饷自王都一路押至边关,少说三天三夜的路程,而这‘鬼兵’不早不晚就出现在了妇孺老少都知道的断魂谷,是不是有些巧过头了?”

张良心中一动,知道韩非的意思是这次的军饷失窃案,该是有人特意伪装成鬼兵的样子在断魂谷中守株待兔。

他抬起眼来,韩非恰也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张良压低了声音:“如今秦韩间形势紧张,十万两的军饷又非同小可,王上下令将此事秘压下来,派我祖父暗中调查。”

“押送军饷的官员,是已经在审了吗?”韩非问。

张良:“负责的是两位王爷,今早才入的审室,也眼下不知情况如何了。”

刑不上大夫,若是两位王爷,只怕这番审问会几多艰难,韩非点点头:“这次的案子,我这头也会留意。”

张良等的就是他这么一句,当即朝韩非复又一礼:“良先行谢过韩兄。”

韩非看着张良离去的背影,面色渐沉了下来。

他回到书房坐了一会,从袖里取出了方才收到的绢布,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再看的打算,随手塞进了一旁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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